積善宮,偏殿。
崇甯于書案前提着狼毫舞文弄墨,采苓一邊磨墨,一邊看她寫下鬼畫符。
“殿下的書法越來越狂了。”
“還不及娘親十中之一。”
崇甯自小學寫行草,筆走龍蛇灑脫不羁。隻可惜七歲進宮就被高貴妃指給朝宜公主當伴讀,她隻好收斂鋒芒,學着寫女兒家的閨閣小楷。
如今總算能做自己了。
舒竊在一旁彙報情況:“金吾衛中郎将負責京城治安保衛,這幾天他扈從先帝國葬,協助大理寺辦案,幫西市珠寶鋪掌櫃抓了賊,又被鑄鐵鋪的一夥兄弟請喝酒……”
“他倒是熱心。”采苓有些不屑,“和平民百姓處得這麼好。”
崇甯道:“金吾衛警巡長安必然面面俱到。公職使然,中郎将要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,上到達官下到平民,哪兒能不長袖善舞左右逢源呢。”
“難怪無禮狂妄,原是染上了市井氣。”采苓嘀咕。
崇甯停筆,擡眼看她:“還為那天夜裡的事兒生氣呢?光是小心眼兒能解決什麼?多機靈的人這點道理怎麼不明白了,總讓我提醒你。”
采苓噘起小嘴:“殿下,奴婢當時為您委屈……”
崇甯一笑:“既然為我着想就更要學着忍耐。本宮大江大河都過了,還怕個金吾衛中郎将不成?”
“他還有什麼動靜?”她又問。
“回殿下,他昨兒在朱雀大街和溫家兄妹起了龃龉。”舒竊把這事詳細說了出來。
“我還聽太後宮裡的菊音姑姑說,溫左相找皇帝哭冤,非要讓中郎将登門道歉。”采苓笑了起來。
“沒提女兒的事?”崇甯問。
舒竊回道:“敗壞女兒家聲譽的事他哪兒敢聲張?無非避重就輕再添油加醋,向着自己這邊罷了。”
崇甯想笑:“他在故意惡心史家。”
定遠侯史家和當朝左相溫千琳的梁子早在征讨信王之時就結下了。這些年溫左相權傾朝野,哪會放過史家。直到史之堯當上金吾衛中郎将,定遠侯府才扳回一局。
兩家勢如水火,隻會仇上添仇。至于女兒當街丢臉的事,溫千琳甩甩袖子,外人自會三緘其口不敢多舌。
舒竊說:“我還聽說這事兒把定遠侯府上上下下急壞了。家裡主母正給中郎将議婚呢,誰知道出了這檔子事兒。不知道女方家裡會不會介意……”
崇甯已無心在聽。提到征讨信王,她心裡再難平靜,眼前恍惚,記憶又帶她回到過去。
小時候,她一直住在鎮國長公主府,娘親不允她随意出門。
一個人孤單慣了,她就在六角亭下練字。她剛開蒙筆還沒拿穩,隻會在白宣上瞎畫。白紙塗抹成黑紙,就當畫完一張。畫完她就揉成紙團,往亭外一扔。
黑紙團從空中劃出半弧,落在紋蟒紫袍上,給華麗的錦衣染了一迹烏黑斑點。
來人身形高大,一張俊朗如玉的臉不見怒意。他一雙桃花眼笑眯眯看着小雪團子,仿佛春日盛景都不及眼前人。
“你幹什麼?”他俯下身,溫柔揉揉她的頭。
小崇甯樂開花兒:“舅舅!”
“你娘親呢?”
“她正和她的朋友們玩兒呢。”崇甯學舌道,“舅舅知道的,她有好多長得好漂亮好漂亮的門客,他們陪着她,一起說一些我不懂的事,還不讓我聽!”
她委屈地吸吸鼻子。
信王的眼眸晦暗了一瞬,轉而笑了起來:“他們陪姐姐,我陪元元,如何?”
“好!”
信王将她抱起來,放在大腿上:“在練字?”
“我在學娘親寫字,她寫字就和畫畫一樣。”崇甯抽起一張宣紙,開始瞎寫一氣。
“元元想學草書?”信王支颌,笑着看她。
“不行嗎?”
她那時還不知道,朝中貴女們都要學小楷讀女經,忙于女工針織,困于三從四德。
信王望着她那雙純澈的小鹿眼,沒有絲毫猶豫,直言:“沒人敢說不行。元元想學什麼就學什麼,想做什麼就做什麼,永遠不受限。”
“來,舅舅教元元寫左手字!”
她如今左手的流利行草,是舅舅昔日手把手教的。
後來她進了宮,活在高氏威壓下,成了朝宜公主的伴讀,整日泡在女德禮教之中,才知道小時候舅舅教她的點點滴滴多麼珍貴難得。
印象裡信王舅舅的臉驕矜俊朗,隔了這麼多年也不會褪色分毫。
“殿下,不好了!”
蓁蓁從外面跑進來,将她的思緒拉回現實。
崇甯訝然:“什麼事慌成這樣?”
“我、我剛剛在太後屋裡,聽她說要把您指給溫左相的大公子!”
聞言,其餘丫鬟失魂落魄。
崇甯心裡一驚,握筆思量片刻。
“不慌,此局可破。”她将寫好的詩畫提上“南淵”二字,“舒竊,送去醉仙樓,繼續盯着史之堯。”
收到噩耗的不止崇甯,還有史家。
定遠侯府今日注定雞犬不甯。
“跟你說了多少次,别惹溫家,别惹溫家!你還敢壞人家女兒名聲!”趙氏久病未愈,氣得胸脯起伏。
史之堯恭敬跪在她床下,隻覺得頭比膝蓋還疼。
“這下好了,你二叔二嬸為你登門道歉!溫相家的門楣你以為那麼好入?溫家一慣記仇,溫千琳在朝堂吹吹胡須都能掀起波瀾,人家整不死你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