至于她語氣詭異的一句留印子,史之堯并未在意,決定不同她攤牌後,心中莫名輕松不少。他抱着水中人出浴,幫她擦幹水漬,兩人交頸卧于拔步床,摟抱着進入夢鄉。
翌日早飯,史之堯看桂嬷嬷杵在一旁,室内氣氛壓抑異常。
他冷淡道:“嬷嬷這麼勤快?”
桂嬷嬷笑得殷勤:“奉殿下的命前來伺候。”
史之堯看向崇甯,她一臉無所謂地夾菜,絲毫沒受影響。
她沒有不滿,史之堯就沒多話。
過了幾日,他發覺不對勁:“怎麼總悶家裡,之前不是愛出去逛。”
崇甯滴溜着眼睛對他笑:“我想出去,可是沒人陪呀。”
史之堯:“當我是擺設?”
說完他後悔語氣太沖,不知道會不會吓到她。自從察覺到她内心的柔軟脆弱,史之堯一舉一動都怕傷着她。
他摸摸鼻子,哼道:“本将軍最近清閑,正想出去走走。”
崇甯略略思忖,道:“我想去茶樓聽戲。”
“好。”
戲台上的才子佳人缱绻對唱,情意綿綿。崇甯看得出神,轉場時瞥見史之堯打哈欠。
她湊近小聲問:“夫君不喜歡?”
史之堯興緻缺缺:“老生常談了,有什麼意思。”
他被小姑纏着聽過不少次,哪裡還有興味。但見崇甯眼眸亮若星辰,才知于她而言是久違的新鮮。
崇甯低頭不言。
史之堯抿唇,恨自己又說錯話。他是陪她來的,他喜不喜歡重要嗎?一時懊惱,繼而發覺别院回來後,不知為何他再無法自如應對她了。
“沒事,你喜歡我們就繼續看。”他悶聲說。
崇甯微笑點點頭,等從茶樓出來已近黃昏。臨近飯點,西市愈發熱鬧,小攤小販們叫賣起勁,路邊攤位彌漫着各色食香。
崇甯不禁吸吸鼻子,眼神鎖住附近的小吃攤。
史之堯噗嗤笑出聲:“想吃?”
崇甯心想自己這模樣在他眼裡一定又憨又傻,她本缺少市井生活經驗,亦不怕被他笑話,所以便理直氣壯地回望他。
“才不吃,感覺不幹淨。”崇甯嘴上這麼說,身體卻誠實地沿着街邊轉悠。史之堯亦步亦趨跟她身後。
“娘親,我就要一個,要一個……”
嫩生生的童音傳來,崇甯聞聲注意到不遠處一雙母女。
六七歲的小姑娘正拉扯母親撒嬌要糖葫蘆吃。這位婦人布裙荊钗一臉樸素,見哄不住孩子,咬牙買了一串冰糖葫蘆。
小姑娘興高采烈地拿過糖葫蘆,小心翼翼伸舌頭舔了一下糖衣。
正此時,身後傳來馬蹄揚鞭聲響,“閃開閃開,别擋本大爺道兒!”
兩三個金吾衛打扮的人騎馬闖入,小姑娘大叫一聲躲進母親懷裡。婦人驚得神魂俱散,一不小心跌倒在崇甯身邊。
崇甯冷淡地望着二人,一動不動。史之堯上前将母女虛扶起來。
小姑娘手中糖葫蘆掉落在地,被馬蹄踩得稀碎。見狀,她“哇”一聲哭出來:“我的糖葫蘆……”
那夥人叫罵道:“哪個野蹄子哭個沒完?惹爺們兒清淨!”
“站住!”史之堯喝了一聲。
街巷上的人皆被他這一聲吓住了,包括騎馬沖撞的金吾衛弟兄。
崇甯從沒見他這般動怒。史之堯生氣并非目眦欲裂咬牙切齒,他雙眸冷冽,下颌緊繃,周身氣場凜然,顯得不怒自威。
方才陪她賞戲的溫柔少年郎突然變得陌生。崇甯恍然憶起,初見他亦是這般氣勢洶洶不好惹。
幾個金吾衛一聽史之堯的聲音,瞬間氣勢全無,即刻下馬行禮。
“中、中郎将……您怎麼在這兒?”
“本将軍去哪兒用給你們彙報?”史之堯冷笑,“倒是你們,忙得很啊。”
幾人愧得擡不起頭來。
“着急投胎?”他問。
金吾衛吓得哆哆嗦嗦,一人小聲道:“哥兒幾個約了人吃飯,不敢耽誤……”
“那就敢耽誤旁人?”他朝母女那邊颔首。
幾人忙上前賠不是,又蔫頭耷腦地到史之堯身邊請罪。
史之堯見他們臉生,便知是上月剛調來的新人。越是這樣,越不可輕饒。
“罰俸半年,各領一百鞭。滾回金吾獄領罰!”
聞言,幾人悻悻領命而去。
史之堯買了一把糖葫蘆遞給小姑娘,溫和笑道:“送你。”
小姑娘擦幹眼淚,看看母親。
婦人感激道:“多謝将軍。”
小姑娘笑嘻嘻接過糖葫蘆,史之堯輕撫她頭頂。
“那幾個新來的不懂規矩,兩位莫怪。金吾衛嚴明守紀,我小懲大誡,保證他們絕不再犯。若是以後他們欺負人,或是有人要欺負你們,記得去坊角的武侯鋪傳信。隻要有我史之堯在,絕不許這些人猖狂!”
婦女倆感激涕零,連連道謝。
糖葫蘆攤主笑道:“這可不,中郎将可是咱們西市守護神!”
“哪裡哪裡。”史之堯哈哈大笑。
處理完此事,他才發覺崇甯已不在身邊。
“怎麼躲這兒來了?”找了半天,他終于在街巷角落發現她。
崇甯皺眉問:“你為何管别人閑事。”
史之堯一怔,随後道:“這哪裡叫閑事?”
“倒是你,怎麼不扶一把,那母女怪可憐的。”
崇甯道:“我為何扶她們幫她們,我又不認識她們。事不關己,理應高高挂起。”
史之堯反駁:“日行一善,功滿三千。你今兒幫了别人,明兒說不準别人也會幫你。”
崇甯瞪圓眸子,驚道:“從沒人幫過我呀。”
史之堯:“?”
十年間,她每天都為能不能活到第二日發愁,為如何躲避忍受朝宜公主的折磨擔憂,一人趟過荊棘本就自顧不暇,又怎會關心别人死活。
史之堯不解她的同理心、憐憫心竟能匮缺至此。看着她那雙純澈迷惑的眼眸,他又不忍責備。
深宮大内風水噬人,養得她冷心冷情。可她是他的妻,若他再不對她好,她恐怕什麼都沒有了。
“說什麼傻話,怎麼會沒人幫你。”史之堯輕輕牽住她的手。
西市人多數對史之堯眼熟,何況他剛出過風頭,眼下拉着姑娘的手,免不得被人談笑圍觀。
坊間皆知左金吾衛中郎将尚了當朝公主,一個個雖不言語,眼神卻含笑望着兩人,嘴邊帶着姨母笑。
崇甯隔着帷帽,被數道目光刺得臉熱。剛想掙脫他的手,卻被史之堯牢牢握住。
“公主怕了?”他壞笑着問。
她哼一聲不說話,剛上馬車肚子卻咕咕叫了兩聲。
“我想吃櫻桃了。”崇甯嗔道,“西市沒有,我要回家。”
“誰說西市沒有,等着。”他說罷動身,一會兒買回來櫻桃畢羅,“喏,嘗嘗。”
她嘗了一口道:“味道不錯,可惜和樂遊原的帝王櫻相比差了一截。”
“去過樂遊原?”
崇甯搖頭:“皇兄知我愛吃櫻桃,每年都派人去樂遊原摘給我。”
史之堯道:“長安好玩好吃的甚多,平時多出門走走,沒必要拘着閨中規矩。”
“可母親的意思……”
“公主何時這般守規矩了?”史之堯饒是驚詫。
這些天她溫溫柔柔,做事規矩有禮,頗像個真正的溫婉閨秀。知她性子古怪,史之堯并未細想。
崇甯亦不知他為何對她如此耐心,難道也在做戲?
這些天,不僅她察覺史之堯待她同往日不一樣,連丫鬟們都啧啧稱奇。
采苓道:“上回桂嬷嬷埋怨您午歇貪睡,奴婢還沒回嘴,驸馬爺直接怼得她臉紅脖子粗!”
崇甯不解:“你們說,他為何突然對我好?”
燕婉不假思索道:“自然是心裡挂念殿下呀。”
蓁蓁道:“殿下貌美聰慧,誰見了不喜歡?”
崇甯心中隐隐不安。人世間無人會真不計後果的為她好。真心實意對她好的人,或是母親或是舅舅,全都死光了。
“殿下快看,驸馬讓張曉泉送來一對摩孩羅!”采苓将小玩意捧了過來。
“一個牛郎,一個織女!”
“昨兒是九連環,今兒是摩孩羅,驸馬變着法兒哄殿下開心,整個侯府誰不知道中郎将寵妻無度?”
幾個丫鬟嘻嘻發笑,崇甯羞紅了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