易折星翻窗戶才送出來的書帶回家後,用手拎着書包帶,很慎重地輕放在了自己房間的地闆上。
那個晚上,她把所有書都用酒精消了毒,按順序排列擺放在自己窗台前風幹。
風透過紗窗,把書頁吹得嘩啦啦響動。
碰過酒精的手指在空氣中略略發冷,易折星洗幹淨了手,跑到了書房裡,挑選送給那個男生的謝禮。
那個男生好像是叫陳琰。
她不記得他的名字,對他本人也沒有任何印象。
但獨獨不願意欠他人情。
這倒不是因為她小小年紀就深谙人情世故。
隻是易建德教她“不要随便拿人東西,不能随便接受幫助,更不要欠人情”。
易折星當然不懂什麼叫“人情”,隻随口哦了一聲,以示她在聽的同時希望能結束這個無聊的話題。
這話是易建德開車的時候說的。
彼時易折星不過五六歲,乖乖坐在副駕駛上跟他前往某人的家裡。
易建德沒能如了她的意,又緊接着嚴肅地補充:“如果不小心拿了,千萬要及時還回去。”
易折星轉了轉頭,看向後排座上的畫筒:“那個就是要還回去嗎?”
易建德給了肯定的答複。
易折星轉回頭,不太懂,也不太感興趣。
她隻知道這東西是一個中年男人送來的。
來她們家好幾次,次次手上總拿着這東西,笑眯眯的,很是客氣;縱使面對易折星這樣不懂禮貌的怪小孩,也是滿口的漂亮乖巧。
不走心的誇贊。
易折星覺得,雖然易建德不怎麼喜歡那個人,但對于畫筒裡裝着的那幅畫,易建德還是很喜歡的。
這也是那個男人總是催促他打開再看看的原因。
奇怪的是,每一次易建德都每次都推脫拒絕,從不收下。
最後畫能留在她們家,還是那個男人趁易建德去洗手間,匆匆打了個招呼,把東西撇在桌子上自己離開了。
易建德到底沒追上人,回來看見畫也像是看見了什麼大麻煩。
這幅畫在兩個人手裡來來回回推給對方好幾次,最終易建德還是要開着車把東西物歸原主。
易折星不懂。
她坐在車上晃了晃腿:“為什麼欠了人情要還?”
易建德扶着方向盤,很認真地說:“因為欠了人情,你們之間就變得不再普通,你們就不再隻是陌生人,以後不管做什麼都要考慮到這份人情。”
“哪怕你不記得,也會有人幫你記得,然後找到機會,逼着你把吃進去的東西加倍給吐出來。”
“随便跟别人産生聯系,是很危險的事情。”
想到這裡,易折星打了個哆嗦。
她隐隐覺得,自己今天接受的幫助就是易建德口中的人情。
這會使他們兩人稍異于自己跟其他同學之間的關系。
讓人别扭的同時,更讓人害怕。
她不喜歡。
她得把這份人情提前還回去。
易折星最終把書架最高處透明盒子裡的車模拿了下來。
那是之前易建德跟某家汽車公司談合作的時候帶回來的,是按照真車一比一制成的模型。
皮革,鋼材,全都與真車一模一樣。
說是送給易折星的禮物,但她對這玩意兒一點兒都不感興趣,比起這種東西,她更喜歡建築模型。
易折星再一次自動忽視腦海裡易建德的提醒,用手指直接捏着車模的後視鏡打開了車門。
她舉高了模型觀察其中的内飾和結構,用手戳了戳與真車手感相同的按鈕和擋杆,最後關上了車門。
易折星又打開模型的後蓋鎖扣,鉑金色的引擎構造一覽無餘。
她皺着眉把模型握在手裡左右看了看,心中确信,做工精緻,但很無聊。
也正是她毫無興趣的原因,易折星完全無法判斷這東西究竟算不算好看。
她又把手裡的東西拿遠,從客觀角度上來說,這小小的樹脂模型,線條鋒利,外型靓麗…
而且雖然她不喜歡,但易建德很寶貝。
易折星決定相信一次她爸的審美,把車模豎着塞進了換過的書包裡。
她抱着書包到學校的第二天,一共朝陳琰的方向看過去八次。
除了中午吃飯和中間去洗手間的五次,還有中間裝作活動身體的兩次。
剩下一次是大課間做操,她故意去得很晚,等班上的人都從門口出去,才想着要不要直接把東西丢在他位置上。
當然,她沒敢。
到晚上的時候,易折星又把自己的車模原封不動地帶回了家。
她覺得這事并不能全怪自己。
主要他們并不認識,她不知道怎麼開口是一方面,陳琰沒有任何一次跟她對視是另一回事。
雖然她自認為的細緻觀察也隻是不令人察覺的匆匆一瞥。
易折星覺得,他們之間的幫助,陳琰似乎完全沒有挂在心上。
他對她似乎也是一點印象都沒有。
原因是他們在樓梯間不經意撞見,陳琰連步子都沒停,也不知道認出她沒有,隻是低聲一句抱歉,兩人就擦肩而過。
好事是兩人的關系至少從客觀層面上沒有任何改變。
壞事是這就證明她的預判是錯誤的。
但易建德說不知道對方想幹什麼更可怕。
易折星看着車模,覺得自己已經體會到了“人情”所帶來的負擔和代價。
她每晚回家都會把車模掏出來随手丢在桌子上,又在早晨離開家之前重新豎着塞進書包裡。
她要找到機會,先發制人。
将兩人之間的天秤,自始至終保持平等。
像易建德教她的那樣。
隻是沒能如她所願,那輛車模又在易折星書包裡呆了三個星期。
他們依舊沒有任何關系。
沒有任何交流,眼神,語言,什麼都沒有。
陳琰也更沒有以此作為威脅,要求她做什麼事情。
英語課照常提問,兩人時不時會在教室外的矮櫃前碰面,但什麼都沒有發生。
她甚至已經要忘記這件事情了。
但那架模型還是藏在易折星書包裡。
有時在課本前面,把書包撐得鼓鼓囊囊,看起來很奇怪;又有些時候在課本後面,把易折星的背硌得很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