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午時已到——”
監斬官指縫間,一枚簽令牌落地發出沉悶聲響。
觀刑台上,民衆靜默屏息,等待那個并不期待的結果。
有人敢怒不敢言,有人敢悲不敢泣。
以往行刑是大快人心的,可今日恐怕隻快帝王之心。
“行刑!”
劊子手的肌肉上汗滴凝集,鬼頭刀的白刃在烈日下閃光。
隻是一瞬。桃花飄離枝頭,一顆頭顱落地。
震天哀嚎。
“譚将軍死了!”
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語,滿懷激憤地沖擊衛兵……百姓曾受他恩惠。
算起來,天下有誰沒受過他的恩惠呢?
若無譚明啟收拾河山,江山社稷應仍是滿目瘡痍。
隻可惜最好的繡娘卻情願為她人繡嫁衣。
青袍繡鴛鴦的監斬官起身向頭顱一拜:“一路走好。”
皇宮。
監斬官向皇帝奏對:“啟禀陛下,罪犯伏誅身亡,法場并無異亂。可見罪臣譚氏擁功自傲,民心自有公斷。”
民心公斷的結果是百姓沒有沖擊法場。這話聽來并不順耳。
武山帝合上手頭的奏折,似笑非笑:“沈戒奚,記得當年譚明啟以十裡紅妝聘汝妹聆雪為婦,更憐惜你的才幹将你舉薦進入翰林。于私譚明啟是你的妹夫弟,于公他更對你有知遇之恩。你就沒有一絲不忍?”
事都做了,多說兩句漂亮話何妨。
“陛下說笑了。所謂公燭無私光,小臣隻認律法不認私情。今日無論是誰,隻要觸犯國法、有違律令,在臣手下都難逃一死。”沈戒奚大義凜然。
“好,就沖你這番話。”武山帝撫掌而笑,“明天就去六科做都給事中吧。”
六科監察百官,權力極大,哪裡是翰林院這等清水衙門可以比得?
沈戒奚明白武山帝終于收下自己這份監斬妹夫的投名狀,越發恭謹:“臣謝陛下賞識。”
“不——”聞繹忽而驚醒,滿頭冷汗。
夢裡不知身是客,乍一清醒竟不知今夕何夕。
他呼喊小童:“春明、春曉,現在是什麼時候?”
兩位白衣童子聞聲而至,整齊劃一地向他行禮:“仙長醒了。”
“現在是什麼時候?”
春明猶疑不言。
春曉歎息:“正是元封二年三月初七,未時剛過。”
“譚明啟!”聞繹一躍而起,聲音未落便要沖出窗外。
春明攔在他身前:“仙長,四洲盟誓石寫有銘文,修仙之人幹預凡陸之事者,四洲共擊之。請仙長不要為難我們。”
春曉艱難地說:“您過去也沒什麼用了,譚将軍已經死了。”
“我不信。”聞繹臉色慘白,聲音微顫,“我說過會救他。”
說着兩袖一揮,步法缥缈,從兩人中間穿出。
春明飛身欲追,卻被春曉攔住:“讓他過去看看,也好死心。”
室内博山爐上青煙袅袅,春曉小心翼翼地收起剩下的迷香:“裡耶山的大夢帳中香果然名不虛傳,聞仙長這種道行也會中招。”
“我們是奉命行事,但願聞仙長不會遷怒。”春明低眉斂目。
聞繹一路飛身縱來到刑場,四周空曠,血迹猶在。
他顫抖着兩指微觸刑台,指端沾染血迹靠近鼻尖,又無力地垂落。
死者是譚明啟,終究死在新帝元武山手下。
聞繹少年時見凡陸兵亂四起、民不聊生,他心如沸水,立志在凡陸立身證道,以救萬民。
他繞過四洲鐵律,化作江湖遊俠,挑出些有志之士,授匡扶之道,教兵法謀略。
元武山、秦一杭、譚明啟……聞繹于這些人有半師之誼。
新帝登基,新國始成,可他們卻反目成仇,能夠共打天下,不能共治天下。
元武山屠戮功臣,自以為隻亂朝廷不亂天下,卻不知早已為江山社稷埋下禍根。
三日前,聞繹進入诏獄暗探譚明啟。
明啟見他白衣束冠,長身而立,依舊是是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的模樣,便知聞繹并非凡人,不免感堪萬千。
“師父,您這一去就是三十年啊。”
明啟笑道:“當真狠心,怎麼也不知回來看看我們。”
“是我的錯。”聞繹卻笑不出來,“我橫插一杠子卻沒能一力支撐到底,改了很多人的命數,卻有更多人死去。元武山本不應登上帝位,你也不應殒命于此。我今天是要來補正錯誤的。明啟,你同我走。”
“哪兒有什麼該不該,都是我們自己選的。”譚明啟起身便拜聞繹:“隻怕明啟有負師父情誼。我若不死,武山帝不能安;帝不能安,則朝廷不安;朝廷不安,則百姓不安。如此,我之一死,換天下安甯,我之身隕又何足惜?隻可憐家中幼女剛呱呱墜地,實不忍其夭折襁褓,隻望師父援手,保她一命。”
“你現在不同我走,那就法場上同我走吧。”聞繹不應,看向譚明啟,“難道你不比元武山更值得活下去?”
譚明啟失笑。也許是因為年歲太長,時光無法在聞繹身上停駐,三十年彈指一揮,師父還是青年心性。也許是因為威能太大,他的道心也沒法真正融入世俗,隻有站在幹岸的人會有“誰值得活着”的想法。
“我不會走的。”譚明啟搖頭,緩慢而堅定。
譚明啟終究死了。
聞繹站在刑台,他的心好像被劃開了一個小口,刑場的風往裡猖狂漫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