聞繹慘白得像一張紙,自責又頹唐,“我沒讓他活下來,但我不能讓他帶着遺憾赴黃泉。他的小女兒,我必待之如寶。”
那剛剛滿月的女嬰尚未取名,同譚家餘者七十六口流放徙邊。此時早已上路。
大钊這麼大,流放徙邊究竟是東西還是南北?
聞繹想起二十年前收徒時送給明啟一塊蘊藏異寶的赤玉,另有一塊靛青玉石與此玉同出一石,鑲嵌在自己的清風劍上。
同源靈玉相互之間會有感應。甫一結印,清風劍振動不止。
聞繹會意,踏劍而行,任由清風劍變換方向。
半個時辰左右,清風劍停在荒郊野外。
聞繹剛落地就聞到極為濃烈的腥味。
靠近一看,一片屍山血海。有四肢歪曲倒在地上,血水破頭而出,順着草地蔓延;有面朝黃土,雙手反剪,背上插着一把匕首;有身首分離,頭顱堆成小山,身體四周零散。
這些人身着囚服和官服,十餘輛囚車上留有噴濺的血迹和夾在縫隙中的屍體。
正是譚家七十七口,聞繹如遭雷擊。
這就是元武山啊!
說是流放卻在路上偷偷殺掉,竟連昔日兄弟的家小都不放過。
新帝如此,這樣的王朝焉能長久?
聞繹心中郁憤無限。他恨不得直接拿劍刺死這暴君。
可縱然一時痛快又會滋生百年紛亂。
剪不斷理還亂。
清風劍還在嗡鳴。
聞繹按着它的指示,顫抖着将一個脊柱彎成弓狀爬伏在地的女屍輕輕翻過身,隻見她的雙手狠狠掐住一個嬰兒的脖頸。一塊紅色的玉在嬰兒襁褓内微微顫動。
這位母親不忍嬰兒被如此殘忍地殺害,于是選擇親手掐死自己的女兒。聞繹撥開她僵硬的雙手,想抱抱這個剛剛足月卻再不能見天日的孩子。
聞繹抱起嬰孩,沒忍住流出眼淚。
溫熱的淚滴湆濕襁褓,女嬰似有所感,發出微弱的嗚咽,聞繹又驚又喜,疑心自己聽錯了。
靠近嬰兒那青紫斑駁的脆弱脖頸。
她真的在嗚咽,她還活着。
聞繹竟然抱了一個嬰兒回來,春明睜大眼睛:“仙長,這是?”
“她是譚明啟的女兒,譚家剩餘七十六口在流放途中被奸人所殺,隻有她幸免于難。”聞繹眉目不動,“我決定撫養她長大成人。”
“仙長,裡耶山可不允許凡人出入。”春曉提醒他。
“裡耶?她不必離開故土。我會在大钊把她撫養長大。”聞繹拍拍懷裡的嬰兒,溫柔極了。
“您不回裡耶了?我們怎麼跟長老交代?”春明欲哭無淚。
“就說長老用迷香迷暈了我,譚明啟因此而死。如此,我撫養遺孤,便是為長老贖罪了。”
聞仙長心如明鏡,春明不敢做聲。
春曉輕聲說:“裡耶擔子這麼重,哪裡能離得開您呢?”
“仙山能人輩出,哪裡缺我一個不肖弟子。”聞繹不再理會他們。
春明和春曉隻好自行回返。
柳林巷搬來一對父女。
當爹的似乎是個商人,人長得年輕俊朗,花起錢來卻大手大腳。
買一個撥浪鼓就給貨郎一顆碎銀子。
女兒尚在襁褓,卻沒有女性長輩照料,餓得哇哇大哭。
柳林巷子的鄰居們看不下去,要這位譚先生趕緊給女兒找個忠厚的奶娘,與其花錢買撥浪鼓在嬰兒面前亂晃,還不如先把孩子肚子填飽再說。
化名譚先生的聞繹如夢初醒。裡耶山的弟子很小就開始辟谷,以至他忘了凡陸的小嬰兒是需要吃母乳長大的。
鄰居給他引薦一位慈眉善目的徐大娘,她的兒子和小嬰兒年紀相仿,她母乳充沛之前也有照顧孩子的經驗,做人奶娘再合适不過,雖然要價高了一點,但看譚先生的樣子不差錢,這樣再好不過。
徐大娘到底是有經驗,隻是抱了抱女嬰,輕柔有節奏地拍拍她,孩子就咿咿呀呀地笑開了。
徐大娘看嬰兒長得玉雪可愛,不由得問:“主家,不知道小姐叫什麼名字?”
聞繹愣了一下,看到嬰兒手中抓着不放的赤色玉石:“紅玉,她叫譚紅玉。”
紅玉半歲的時候會自己往前爬,到一歲的時候能跌跌撞撞地走路,到一歲半左右就開口叫人。
紅玉快長到兩歲時,裡耶通訊儀傳訊有敵來襲,急召裡耶山諸弟子回山禦敵。
裡耶是對聞繹有授業之恩的師門,他不能不管。可此行兇險,又怎能把不滿兩歲的紅玉帶去涉險?想來大钊是紅玉最安全的所在。
徐大娘面慈心善,和紅玉相處一年半載情愈母女,聞繹把紅玉拜托給她,并支付她一大筆銀子:“徐大娘,您知道,我本非京城人士,恰逢徽州家中父喪,急尋我回返。紅玉年紀尚小,一路風餐露宿不耐勞苦,所以想把她放在您那兒,和您小兒子做個伴。酬勞好說,待我回返就立即将紅玉接回。”
養一個也是養,養兩個也是養。主家一走,自己拿更多的錢還能同時照看自己兒子,是天大的好事。
徐大娘忙不疊應是:“主家您盡管去,紅玉小姐我保證照顧得妥妥貼貼。”
“有大娘這句話,我就放心了。”聞繹雖然這樣說,可到底不是十分放心。
臨行之前,他還是将赤色寶玉的玉髓導入紅玉的丹田,玉成了凡玉,可人卻有了靈氣。
擅自渡給凡人靈氣違背裡耶門規。
可他聞繹一千條門規至少違背過五百條。債多不愁還,這些又何須在意?
帶着滿心的擔憂不舍,聞繹身向裡耶。
可他不知道,這一别像三十年前一樣。
就像秋風裡的花,該凋落的老天從不生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