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厮還有什麼不明白,他背起紅玉,輕聲說:“教坊裡都是苦命人。來這一次也好,以後就别想這些了。”
教坊西角門。
青衣管事正拿着鞭子等待。
紅玉沒有在卯時三刻與小馬哥會合,因此錯過卯正一刻晨訓,自然沒有逃過管事嚴厲的眼睛。
紅玉腳步沉緩,整個人如霜打的茄子萎靡不振,卻還是一人做事一人當:“管事,我擅自尾随小馬哥出門,被他發現帶回,違反教坊規定,任憑管事責罰。”
青衣管事掃了一眼小厮,想起他父親馬榮在教坊算有兩分臉面,沒有過多追究。
小厮猶豫了一下,躬身進門做事,紅玉卻難逃此劫。
皮質笞鞭經年累月的使用泛起黑色油光,劃破空氣嘯叫,精準落在紅玉的脊背。
隻這一鞭,衣破肉綻,血浸布裳。
“幹什麼去了?”
好疼,紅玉悶哼一聲:“去找我娘拿錢贖我。”
管事勾起她的下巴:“那她贖你嗎?”
紅玉失魂落魄地搖搖頭。
管事撫摸着紅玉的臉頰:“記住心裡的滋味,這裡的人都被吞進去了,沒有一個能離開。”
鞭刑還在繼續。
紅玉擡頭看向角門,依舊像一隻趴伏着的獅子,張開黑不見底的深淵巨口。
把人的血肉和生命吞噬進去,連骨頭渣都不吐出來。
小憐知道紅玉受傷已經是三天以後,她來青園找到紅玉。
紅玉正用笤帚掃去春日掉落的桃花。
兩人并肩坐下。
小憐伸手接住一片淺粉的花瓣,還沒開敗就先零落。
多麼像這些人的命運,韶華未至就已經嗅到衰敗的氣息。
秦小憐:“我聽說你那狼心狗肺的父母不肯将你贖回,你恨不恨?”
紅玉點頭又搖頭,不答反問:“那你呢?我聽說你爹是給别人說好話才連累自己家人,你恨不恨?”
“剛開始肯定恨。可後來想想,我爹讓我過了兩三年金尊玉貴的日子。他為故友發聲,頂多想到會被貶谪,卻沒想到自己身死還連累家人。殉志而死,是為死節。我就算該恨,恨的也另有其人。”秦小憐輕柔地把花瓣放回樹根。
紅玉想了片刻:“我恨。既然不要我,為什麼又要愚弄我?讓我天天抱着希望過日子。剛來的時候整天喊爹喊娘要回家,被棍棒伺候才知害怕,不知挨過多少鞭子,被餓過多少回,現在想想全是白費。”
她擡頭看向天空:“可日子還是要過。小憐姐,我就想做些繡品拿出去賣,攢夠自己的贖身錢,以後堂堂正正出去過日子。”
秦小憐隻是笑。哪有那麼容易呢,可有指望總比沒指望要強。
“罷了,好好過日子,總有我們相互照應着,日子也好熬一些。”小憐拍了拍紅玉的手,兩人相視而笑。
一晃五年。
這五年紅玉像是變了一個人。再不像從前叫嚷着回家,天天挨鞭子關黑屋。
反倒盡心學習詩詞書畫、歌舞琴曲。成了數一數二可以待價而沽的好苗子。
她在教坊慢慢長成,肌膚似雪,烏發松挽,好一個嬌美人。
可無人知披身的紅绡下是流暢的肌肉線條。她的乖從來是示人的蟄伏。
紅玉和小憐在年輕一輩中數一數二。
隻是小憐身份首先,又眼看就要及笄。教坊變想要将她先出手。
反正這裡的人免不了零落成泥碾作塵的命運。好歹多換些價錢。
雖然這些每個初到教坊的女子都早有預料,可大家總抱着僥幸的希望:或許到時有轉機也說不定。
可日子越近,心就越沉。
逃出生天的可能性小了,陷入污泥的确定性就大了。
小憐素來心思内斂,可紅玉與她知心,不同旁人,小憐的所憂所愁,不必多說她也知道。
紅玉有心為她籌謀,想着等臨近這批女子疏籠,教坊一定忙亂,到時趁亂逃跑。
成了就皆大歡喜,不成也不過抓回來打一頓。教坊現下舍不得把她們這樣的“佳品”活活打死,最壞不過是比現在更壞一點。
主意一定,紅玉就沉下心來。
她自小來教坊,人有活潑嘴甜,和司阍有兩分面子情。從來借口消食散步,在院子裡撲蝶看花,也沒什麼管束她。她早将這裡的布置了然于心,在心中勾畫千遍了。
又借着這些守衛們習以為常的托辭,紅玉開始觀察近期的防衛部署。
西角門南面一百米,有個專供泔水車過往的小口,隻有一個守衛。可怎麼迷暈了他……何時跑出去最不被人注意……
紅玉正在園中亂轉着思忖,卻突然被管事叫住:“你,過來!”
紅玉乖巧行禮:“不知管事有何吩咐?”
“今天沈府采買家樂,有個姑娘病了。我記得你跳舞不錯,替她跳一場吧。”
紅玉怔了一下,似乎頗有顧慮,“管事,您是從小看我長大的,說是我親娘都不為過。您跟我透個底兒……不會今天就把我賣出去吧?”
“你這樣的資質,沈府還出不起這個價。”管事似笑非笑,“你隻管放心。秦小憐出去後,青園還要靠你招來送往。你大可不必多慮。”
“是,那我這就下去準備。”紅玉貌似松了口氣,心卻重新提起來。
她決不能讓秦小憐被他們糟蹋。
沈戒奚沈大人平步青雲。
不過八九年的光景,就從七品小吏升為四品大員,簡在帝心,風光無兩。
今日沈府管家來到教坊司購置家樂,以供宴客所需。
教坊小厮低眉垂目從一側角門将林府管家引入小堂。
沈府管家沒趣兒地觀賞樂,他家主人不好此道,隻來挑幾個好的安排筵席。
剛拿起茶杯喝茶,擡頭不經意看到一個少女側臉,沈府管家恍如雷擊,擡手指向紅玉:“你出來,擡起頭。”
樂舞忽而停下,舞娘們竊竊私語。
紅玉雖然驚愕,卻馴順地依言而出,行禮請罪。
教坊管事不由問道:“這是怎麼了?主管可是哪裡覺得不如意?”
沈府管家從紅玉臉上看到故人痕迹,這小姑娘和雪柔小姐少女時長得極為相像。
“沒什麼,覺着她跳得好。”沈府管家詢問青衣管事:“她叫什麼名字?”
“哦,此女名叫紅玉,約莫四五歲被爹娘賣來,說是給哥哥換錢買藥的。”管事對女樂的來曆如數家珍。
物有相類人有相似,可相似成這樣卻難免奇怪。
沈府管家點頭:“我看她不錯,不如……”
“唉……”教坊管事沒等他說完,連忙打斷,“要是往日您這樣說,我哪裡有不答允的。可是最近教坊确是有件大事……”
他附在沈府管家耳邊說了什麼。
沈府管家眉頭緊皺。
管事堆起笑臉:“您見諒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