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後。
人間的喧嚣消失了,呼嘯的寒風中,天下莫名透露出一股蕭瑟凄涼之感。
淵國,京畿。
一聲尖叫驟然撕裂寂靜的黑夜,刷——火光沖天,熊熊烈火霎時吞沒宅邸,向外急速蔓延。
緊接着,一聲聲尖叫和哭泣霍然炸響。
臨街的房屋裡,驚醒的衆人披頭散發也顧不得其他,赤腳往外狂奔。
“轟——轟——!”
耀目烈火中,黑漆漆的鬼影搖晃着拉長到極緻,一截截燒得焦黑的立柱房梁轟然砸落,殘垣斷壁疾速坍塌。
滾滾濃煙升起,一道道人影沖進濃煙深處又慌張跑出。
“火滅不了——這火滅不了啊——!”
…………
“欺人太甚!!!”
“砰!”
湯碗和瓷勺飛出去砸在地上摔成幾瓣,老皇帝蒼老枯瘦的臉上瞬間猙獰扭曲。
他倒在床上,身形抽搐不斷,唯有幹癟的雙臂靈活地憤怒狂舞,一下下重重捶打在被褥。
嘩啦啦——
旁邊伺候的宮人霎時惶恐地跪了一地。
“去,去!”
老皇帝渾濁的雙目氣得幾乎要噴火,他沙啞的、仿佛含着一口濃痰的嗓音朝着旁邊的一衆宮人怒吼道,“去叫他們滾過來!那一群廢物飯桶,去叫他們滾過來!!!”
“是、是!”
一衆宮人慌慌張張、連滾帶爬跑出殿外,沖進濃墨深處。
幾乎是同時,黑暗中驟然睜開一雙雙墨色眼眸。
刷——
橘紅的燈火逐一亮起。
一道道衣着整齊的人影無聲魚貫而入,他們臉上神色嚴肅冷淡,微微向一旁垂着眼眸,仿佛在沉思。
火光與黑暗交織,殿内殿外跪着的烏壓壓一片人,他們面無表情地低着頭,莊重肅穆,仿佛古老幽魂。
“你過來,你過來……”
床上的老皇帝扭着腦袋,臉上五官微微猙獰扭曲,渾濁的雙目驟然瞪大,死死盯着側方不遠的黑衣男子。
黑衣男子淡淡地看着他,擡腳上前,不疾不徐提着衣袍在他床邊跪下。
他一身黑衣襯得身上黑得更黑、白得更白,他耳邊墜着的五帝錢流蘇是唯一的鮮豔。
重疊的橘紅火光下,五帝錢流蘇上閃爍着的細碎亮光,豔麗到極緻,反倒襯得他臉上神色陰冷又模糊莫測。
老皇猛地伸手抓住他的胳膊。
抓得死死的,幾乎是用盡全身所有力氣。
枯瘦幹癟的五指發出“咯吱”聲,幾乎要破開層層衣袖、刺進他的血肉骨骼之中。
“我要你發誓……”
老皇帝渾濁的眼睛盯着他平靜的墨色眼眸,咬牙切齒喝道:“我要你發誓,不打下霖國十座城池不得繼位登基……”
十座城池?!
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,都說順勢而為,這快和慢可由不得人自己啊!
後方的衆人心中一驚。
人群偏前的地方,江景鸢緩緩擡起頭,望向前方。
燭火“噼啪”作響,跳躍燃燒着。
殿内一片壓抑的安靜。
仿佛有大片濃重的烏雲壓在所有人的頭頂上方,無言散發着令人心驚的壓迫感。
前方,床邊跪着的那道黑衣身影姿态未變,他沒有當即照做,也沒有其他言語,安靜無言着。
江景漸一雙墨色的眼眸不躲不避,靜靜盯着前方的人臉。
這張臉蒼老枯瘦,骨骼明顯,密密麻麻的褶子皮之上,或聚或散有着斑斑點點。
這張臉上五官猙獰扭曲到隐隐抽搐,仿佛極緻的憤怒中,他渾濁的雙目瘋狂打着顫。
老皇帝手上愈發用力,怒吼道:
“朕要你發誓!”
“你發誓!!”
“不率淵國将士打下霖國十座城池不得登基!!”
江景鸢望着前方的一番景象,睫羽一下一下緩緩眨動。
忽然,她仿佛察覺到了什麼,視線一轉。
側前方,容也燼轉頭看了過來。
視線交彙三兩瞬。
容也燼平靜地轉回頭,江景鸢也沒什麼表情地低下了視線。
死寂在蔓延,無人開口,殿内殿外的所有人安靜等着前方那黑衣男子的誓言。
“好。”
江景漸緩緩開口了,聲音平靜中,帶着仿佛春寒料峭般的淡淡冷意,“我發誓。”
“天地為證,我發誓,不率淵國将士打下霖國十座城池不得登基,絕不……食言。”
江景漸雙眸輕阖。
老皇帝的五指一點點松開,“好,好……”
他猛地甩開手,側着的腦袋緩緩陷進枕上。他睜大眼睛盯着面前的黑衣男子,眼角滾落一滴渾濁的淚水。
“好——”
仿佛回光返照般,老皇帝沙啞的、仿佛含着一口濃痰的嗓音發出中氣十足的一聲吼:
“好!!”
夜色裡,殿内殿外,衆臣叩首伏拜。
唯有那少女突兀地跪在原地卻沒有叩首,她雙眸漆黑如同深淵、看不出情緒,視線輕輕地落在前方那道背影之上。
五年前,江景漸在湖邊看着她一身濕露露被群狼環伺,被一隻隻手攔着動彈不得。
五年後,她在殿上看着江景漸跪在前方一字一字發誓,權衡利弊的無形之手将她按在原地,不可動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