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着、看着,聽着、聽着……
這裡是人間。
這裡是囚籠。
恰逢此時,天色霎時如濃墨點水,稀釋着,一點一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變得灰蒙。
這是新的一天……
伊始。
江景鸢沒有走上前。
江景漸緩緩起身,身後跪着的衆人分開一條道。
他轉過身,拖着一身繁複層疊的繡花黑色衣袍,一步一步走在這條路上。
路過江景鸢之時,他腳步停住,垂下的左手伸到她的左肩邊。
餘光瞥見這隻手,江景鸢仰起頭。
垂下的五帝錢流蘇尾端輕揚,絲絲縷縷的墨發略顯淩亂灑脫地勾在他的臉頰上,江景漸轉頭看來,對着她彎了彎嘴角。
蒙蒙的陰影裡,那一雙墨色的眼眸閃着細碎的光,含着笑意。
“江景鸢,走了。”
江景鸢沉默着,伸手搭在他覆着衣袖的手腕上,站起身,跟在他的側後方,往外走。
走進清清蒙蒙的天光裡。
走出宮外,仿佛穿過某種屏障來到另一個世界般,鳥鳴和人語自遠方悠悠傳來。
車馬“咕噜噜”走過幾乎無人的街道。
長生公主府外。
“江景漸。”
江景鸢忽然喊住了前方轉身要離開的黑衣男子。
“欸?”黑衣男子聞言,愣愣地轉回身,看着她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,一頓,恍然般說道,“是要我留下來陪你嗎?”
他下意識擡了擡雙臂,繁複層疊的繡花衣袖上帶着一道道明顯是被手抓出來的折痕,略顯淩亂,“那我先去換身幹淨的衣服。”
說罷,他放下手就往府邸裡走去。
旁邊的侍從率先通知了進去。
江景鸢輕抿着嘴,心情複雜地跟着他往裡邊兒走,腦袋微垂。
她其實是想問一問江景漸,一直待在京城會不會覺得悶悶的……會不會想要,離開……
可是,這樣的問題,問了也沒有意義啊。
開弓沒有回頭箭,若是現在放棄了,從前的那些又算什麼呢?就算想要離開,後續的方方面面又該如何是好呢?
既然解決不了,那就不要問,不要說,不要去提醒——
執迷着向前,再累,心也是堅定的。
一旦有了懷疑,一旦清醒了,是整個過去和信念的崩塌。
噓——
所以噤聲,不,要,問。
人的一生,本就做不到完全清醒,糊裡糊塗過去了就過去了。
讓它過去。
旁邊,江景漸側頭,無聲瞥了她一眼。
江景鸢,笨笨的。
自尋煩惱。
腳步一頓,江景漸側過身下意識想湊近她,忽然猛地記起了什麼,硬生生刹住腳步。
翩飛的一層外袍袖角幾乎要碰上她淺金色的衣袖,又緩緩落了下來。
“先把這身衣服換了再說吧……”江景漸心中嫌棄。
到底是和江景鸢待久了,這身衣服不幹不淨的,他也有些别扭和不自在。
不知道是錯覺還是什麼,似乎鼻尖都能隐隐嗅到衣服上沾染的古怪味道。
兩人一路沉默無言,各自去沐浴更衣。
半個時辰後。
天光大亮,亮白中夾着金光。
窗外,嘀嘀咕咕的鳥鳴霎時變得高昂,一聲一聲,拖得又長又響亮。
江景鸢走進房間,擡頭,視線撞上前方等候着的黑衣身影之時,平複了的心,頓時湧起一陣複雜的難以言喻的情緒。
要是沒有江景漸在京城坐鎮,她能那麼自由地在外邊兒到處跑嗎?
那樣,她就算在了外邊兒,京城中随便的三言兩語又能将她逼了回來。
她為什麼能在外面到處亂走?還不知因為有後盾和退路嘛,大不了她回到京城休養一陣,再撈上點東西,又能出去亂竄了。
其實她現在……
跟從前的江雲疏和江家沒有什麼區别啊……隻不過江景漸目前會更傾向她。
她本來也沒有道理去要求一個人做另一個人的堅實後盾,隻是,她會有些忍不住擔憂地想,要是、要是江景漸有一天……
那麼江景鸢的下場不會比江雲疏好到哪裡去。
可她不能去要求江景漸永遠不變。
每一個人、每一個靈魂都是獨立的,憑什麼一個人、一個靈魂要對另一個人、另一個靈魂好呢?
合作共赢,利益交換,總要占其中之一吧?
江景鸢低下眼眸,抿着嘴,喉嚨間莫名梗着生疼。
沒錯沒錯沒錯沒錯,自己不能去要求那麼多,太過分了。
“江景鸢……”
眼前忽然一暗,頭頂上空響起江景漸輕歎般的聲音。
江景鸢沒有擡頭,甚至将腦袋埋得更低了,嘴角緊抿、微微下撇着。
墨發從肩膀滑落,晃動在她的臉頰邊。
失魂落魄的。
就像小孩在外受了委屈,回到家,面對家人又強忍着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,直到自己一個人鑽進被窩裡才開始掉眼淚。
江景漸沒有逼她,心情複雜到莫名有些感到好笑,發出一聲又輕又急的無語笑音,道:
“江景鸢,你不會是個傻子吧……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