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七天來,無論洛冰河如何舍血救人,還是遣遍大夫砸天靈地寶,别說将人喚醒,就連保證對方氣息不再枯竭,都是千難萬難。
好好的一個春節,沈清秋的清醒本是好事,卻因不到三炷香的功夫,比之前更不穩定。如若如此,還不如——
将人用精美鎖鍊留在屋内,再也不要讓人出門。
這樣的念頭很快出現,又被迅速壓制。這樣一隻滿天飛的雄鷹,怕是會再次拼死一搏,殺不了敵人也要弄死自己。
而今——不正是發現自己已成廢人,又一次尋死覓活嗎。
将其他人全部散出去搜尋藥材,洛冰河将人抱在懷裡,額頭抵着額頭,要進入對方的神識。
雖說這個法子兇猛,但在‘徹底失去’與‘放手一搏’之間,洛冰河甯可養一輩子的傻子。
————
沈清秋的意識皴裂成無數碎片,于半空中毫無規律的層疊漂浮,就像是一塊被墨水打濕的畫卷,除了黑點,就是黑霧。
随着洛冰河的進入,霎時猶如一滴水跌落油鍋,鋪天蓋地的仇怨與不甘化為山洪将他席卷于其中。狂風呼嘯之中,似是裹挾着毀天滅地的尖利啼鳴,全方位無死角将人淹溺于深海。
——
烈日炎炎,洛冰河以絕對客觀的第三者,站在一處高台之上。
身着峰主服的沈清秋站在距離半空僅有一腳的地方,淩風而立。聽着耳邊唠唠叨叨的話語,神情厭煩的微蹙着眉,手中折扇合起,指節都捏的泛白。
嶽清源似是沒看出來沈清秋的煩躁,也可能看出來但依舊要這樣做,隻一味的拿話詢問着:“今年的好苗子很多,清秋師弟怎麼看?”
洛冰河以為沈清秋壓根沒在聽嶽掌門閑話,畢竟沈清秋性情壞的很,連把玩扇子的念頭都沒有,還能聽得進旁人說些什麼?
卻不料沈清秋‘唰’的一下打開折扇,快速給自己扇幾下,似是努力壓制忍不下的火氣,閉了一息的眼簾重新掀開,淡淡的回了聲‘嗯’。
洛冰河:???
所以你這狗玩意,就是單純不想聽我說話?
區别對待也太明顯了些?!
忽地,洛冰河注意到沈清秋向下掃了一眼。随着對方視線看過去,與他對視的,是少年洛冰河。
十歲的孩童,最引人矚目的是臉頰上沾染的污泥,以及被額頭上豆大的汗滴打濕的,那雙黑黝黝亮晶晶的大眼睛。
從這個角度看過去,感官确實不太好。
一個陷在泥土坑裡的蘿蔔頭,莫說姿色,就那身灰撲撲的、沾滿黃土的、打滿補丁的衣服,在一群花花綠綠中,一點都不起眼。
所以——
沈清秋,你怎會因這樣的小屁孩,為他投注目光,與他對視呢。
洛冰河仔細回想屬于自己的記憶——那時的自己,似是感受到上方之人若有若無的掃射,心中突兀的升起某種說不清道不明但就是想抓住的感覺,擡起了頭。
于是,年幼的孩童仰頭望去,他看見站在陽光之下,卻完全沒有被烈日奪去光芒,反而因璀璨光暈為他披上神聖的薄紗,成就寶相莊嚴的,天神。
僅一眼,沈清秋就掠奪了洛冰河的全部。
即便,洛冰河甚至都忘記了年少之時,兩人究竟有沒有對視。但那一眼的驚豔,就足以令他上窮碧落下黃泉的追逐。
一眼萬年,至死不渝。
随着踏步聲響起,從一旁的座位上走來一個白衣人。
即便是沈清秋都正裝出席、周身帶滿配飾的收徒大會,柳清歌硬是懶得将峰主服穿戴整齊,隻象征性套上屬于百戰峰的服飾,腰間佩戴柳家嫡系的玉佩,從遠處走來。
“掌門師兄。”
柳清歌拱手行個禮,表示自己要溜号:“我……”
嶽清源溫厚的看着他,輕輕招手:“柳師弟來的正好,且來看一下今年的弟子。”
柳清歌似是無奈的聳聳肩,無所謂的對地面上一堆蘿蔔瞄了一眼,指着少年洛冰河:“那個資質最好。”
嶽清源點點頭,準備定下‘洛冰河’的歸屬:“那就……”
卻不料一直當透明人的沈清秋驟然間發出譏諷:“天資好,未必有所成。”
這句話一出,且不說劇情如何發展,洛冰河心中是立刻升起從心底生出的憤恨的。
原來如此。
原是如此。
這就是原因嗎。
他被沈清秋刻意磨損的資質,故意丢的假心法,甚至無處不在的針對。
隻是因為,柳清歌說他資質好?
沈清秋,你将對别人的憎恨轉嫁到我身上……原來事實的真相,竟是如此嗎。
咽喉突然間癢了起來,洛冰河笑着笑着突然咳嗽起來,眼眶被大力的、從胸腔湧出的氣流激出眼淚,幹啞的聲音聽起來竟有些撕心裂肺:
原來,就連洛冰河以為的‘獨一份不喜’,也是源于他人!
他隻不過是,沈清秋與柳清歌鬥氣的,玩物和出氣筒罷了。
果不其然,柳清歌面對沈清秋的挑釁,立刻回怼‘總比十六歲修行的野路子,成就要高’,沈清秋則當即拔劍,就要與柳清歌對上。
嶽清源夾在兩人中間,勸完這個哄那個,最後柳清歌冷呲一聲,轉身就走。一聲‘練劍去’消散與半空,隻留下差點将折扇捏碎的沈清秋,死死盯着對方的背影。
沈清秋看樣子也打算直接離開,七八歲的甯嬰嬰卻顫巍巍的爬上岩石,在上來後一把抱住沈清秋的腿,奶聲奶氣問道:“師尊,今年能添一個小師妹嗎?”
沈清秋原本站在距離懸崖半步的距離,甯嬰嬰露面的那一刻當即大步向甯嬰嬰走去,在甯嬰嬰仰頭問話後,蹲下身子摸了摸對方的發髻,聲音慈愛:“想要師弟師妹?”
看見甯嬰嬰的點頭,徑自扭頭看向嶽清源:“那個孩子,我要了。”
嶽清源愣了一刻,面上出現為難。畢竟柳清歌之前的意思,對那個孩子應當是滿意的。現在沈清秋又找他讨要,想必……
嶽清源張張嘴,正準備說些什麼,沈清秋卻單手抱起甯嬰嬰,替對方擦汗,聲音又一次傳出:“我說,那個孩子,歸我。”
嶽清源有些複雜的看着沈清秋,又低頭看少年洛冰河一眼,最後點頭:“好。”
至于少年洛冰河的意見,無人在意。
而今,洛冰河看着沈清秋記憶裡的,關于這一幕決定洛冰河人生的‘往事’。
簡直要笑出眼淚來。
多荒唐,他的人生從來不是他能決定。
多好笑,沈清秋對他的‘獨特’完全由于他人。
甚至說,若不是甯嬰嬰開口,沈清秋都不一定會收下他。
這世間最可怕的從來都不是疼痛與仇恨,而是……完全不在乎。
沈清秋從來不在乎洛冰河。
所以他能肆無忌憚的打罵他,會毫不猶豫的将他推下懸崖。甚至在承接他的報複,洛冰河将人拖下水時,沈清秋對洛冰河的虐待,都是最微不足道的罪名。
而今,洛冰河花費半年的時間終于将人喚醒,沈清秋卻在醒來的三炷香内,再次試着殺了他。嘗試無果後,又一次閉上了眼睛。
多有趣。
洛冰河一廂情願的想拉着對方的手。
沈清秋,卻從來沒有看過他。
在沈清秋眼裡,洛冰河……什麼都不是。
你既然如此無情,當初又何必……将他帶在身邊。
哦……是因為與另一人的賭氣。
這下,洛冰河連自己騙自己的理由都沒有。
他從來,沒有得到過那個人,哪怕一絲一毫的善意和關注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