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其實她生完了劉榮以後,體弱,吃不得冰的,更難懷孕。
冰塊水果是聖寵,是恩賜,是她被那個男人愛着的證據,是她用來回憶自己青蔥年歲的舊物。
後來,賜給她冰塊漸漸少了,她又懷過一次孩子,可惜流掉了,身體和精神越來越差。
栗姬沒有精力應付小主們,這項福利也就消失了。
夏日便隻剩下她一個人在宮裡睡着,各宮小主們,失寵的失寵,得勢的得勢,也很少再來了。
隻有劉嫖,還帶着長大一些的陳阿嬌去拜見。
可她還是發了瘋,把阿嬌吓哭了。
劉嫖說她是瘋婆子。
她也不罵回來,隻是哈哈地笑,好像真的瘋了。
阿嬌站在一個白紗屏風外,緊張不已,隻能看到屋内的兩個人糾纏在一起,像是打架的狼,又像是糾纏不清的鳥。
“你和我相識多年,和我以姐妹相稱,不過都是為了她!沒有一刻是因為我!”栗姬整個人歇斯底裡,又哭又笑。
“誰說我和你以姐妹相稱過?”
“你——!”
“從你入宮第一日我就警告過你,這後宮,沒有一個人是真心換真心。”
劉嫖的聲音太過冷靜,以至于在這宮中回蕩起來的時候,顯得更像一個索命的鬼魂,更加瘋狂。
“誰不是步步為營,誰不是處處謀劃?你做過的事情,難道比我少?”
“那你就沒想過我待你,是真心的嗎!”
名貴的瓷瓶被她打翻,碎了一地。
劉嫖的聲音沉穩不下去了,整個人都在發抖:“你在說什麼?”
栗姬對她張開了雙臂:“我是真心待你的呀,妹妹。”
“你這個瘋子,瘋子,瘋子!”
環佩碰撞,叮當作響,像是一首沒有結尾的曲子。
那白紗的屏風上也繡着鳥。
那一對鴛鴦被織在金色的雲裡面,雲還熠熠生輝,可是鳥的羽毛全都暗淡了,被蟲蛀了,像是死在屏風上。
忽地,身後飛來一隻紅金色的蛾子——那是阿嬌見過最漂亮的蛾子——像是沒了眼睛,失了方向,直直撞死在屏風上,像是陪葬。
輕身滅影何可望,粉蛾帖死屏風上。
——“喂,嫂嫂?我劉嫖也有嫂嫂了?嗨嗨,真是稀奇。你叫什麼?我叫你栗子好不好?”
——“我,我不是吃的。”
——“哎呀,這是尊稱,不是吃的。你真是不學無術,笨死了。孔丘叫孔子,李耳叫老子,你叫栗子,不好嗎?”
——“那你怎麼不叫我嫂子?”
——“哎呀,我們兩個人一起說話,幹嘛提那倒黴催的混賬東西?”
我是他的妻子。
我是誰的妻子?
我是她的妻子。
我是她的栗子。
那隻撞在屏風上的蛾子死後留下齑粉,灑滿栗姬的眉梢和鬓邊,細紋橫生,一夜白頭。
這下,劉嫖再也不會嘲笑她年老色衰的樣子了。
“上次的問題,她把答案告訴你了嗎?”栗姬的聲音忽然帶上了點希冀。
陳阿嬌知道她說的是什麼,猶豫着開口:“嗯。她說恨。”
這後宮裡,熙熙攘攘皆為利來。
說恨一個人,比愛一個人容易得多,也更加長久。
“好,恨我也比不在乎我好......”
“隻可惜她的愛和恨都不純粹,隻有嘴是堅決的。既然要死了,那我就祝她這輩子,平安順遂。下輩子,下下輩子,永生永世,都不要再認識我這樣的敵人了。”
這是她留給陳阿嬌的最後一句話。
——要是下輩子再遇到的話,她做鬼也不會放過劉嫖。
*
栗姬問得那一句話沒錯,沒人知道她是誰。
她究竟叫什麼呢?
所有人都叫她栗姬,哪怕是在她遷居掖庭後,在她因沉疴難醫,撒手人寰後,人們依然這樣稱呼她。
她閨名是什麼,家住何方,全都無人知曉,陳阿嬌也不知道。
來世再見吧,栗子。
下輩子,我們誰也不要做什麼人的妻子了。
*
阿嬌看着面前的紅牆,扶着牆根走過去,想起來自己曾經沒有開口問母親的那個問題:“前方無路,該怎麼辦呢?”
皇宮裡不會沒有路走。
有人兜兜轉轉,一生都在皇宮裡走着老路。
有人則走向了“死”路,不需要再考慮下一步要如何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