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面前擺着幾個白面饅頭的男人,面皮緊繃,搖了搖頭。
蘇悅在暗地裡轉了一圈,對這兒交易的物什和大概的價碼,心裡有了點底。
這地方,當真是五花八門,隻要有東西,或者有錢有票,就能換。
她那包精米,暫時沒動,那玩意兒太顯眼,得先探探路數。
她視線溜了一圈,落到角落裡一個幹瘦老頭兒身上。
老頭兒面前攤着塊破布,擺着幾捆幹巴巴的藥材,瞧着成色都一般。
蘇悅在以前待過的地方,跟個老藥師學過些藥理,草藥炮制也懂點門道。
她一眼就看出,老頭兒攤上那幾株不起眼的藥材,炮制手法卻不尋常,用的是一種她學過的特殊法子,能最大限度保留藥性。
這種手藝,一般的赤腳醫生可弄不來。
蘇悅不動聲色地挪過去,在老頭兒攤前蹲下。
她随手拈起一株曬幹的“斷續草”,聲音壓得隻有兩人能聽清,慢條斯理地開口:
“大爺,您這活血的方子,用的是陳年酒浸吧?這火候,真地道,藥性一點沒糟踐。”
那老頭兒原本眼皮耷拉着,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。
聽見蘇悅的話,他猛地掀起眼皮,原本渾濁的老眼裡,霎時迸出些神采,仔仔細細将蘇悅從頭到腳打量了個遍。
老頭兒嗓音沙啞:“小丫頭,你還懂這個?”
蘇悅臉上沒什麼波瀾:“略懂些皮毛,以前跟家裡長輩學過幾天。”
老頭兒咧開嘴,露出一口黃牙,嘿嘿一笑,不再多問。
他從懷裡掏出一個油布包,裹得死緊。
小心解開,裡頭是幾張嶄新的工業券和半尺雪白的的确良布票!
“丫頭,老頭子我也不跟你繞圈子,你那布袋子裡是啥金貴物?能讓你這懂行的人也上心?”
老頭兒聲音壓得更低。
“勻我點兒,這些票券,算我老頭子跟你結個緣,如何?比你在外頭跟那些棒槌換,可強太多了!”
蘇悅沒立刻答話。
這老頭兒給的價錢确實不賴,直接用票券換,省事,也免得精米露白招眼。
她略作停頓,從挎包裡摸出那油紙包,遞了過去。
老頭兒接過來,手指有些微顫,揭開油紙一角,湊到鼻子下聞了聞,眼珠子蓦地瞪圓,有些失聲:
“好東西!真正的好東西!這米,地道!”
交易很快。
蘇悅不僅換到了票證,還從老頭兒那兒旁敲側擊打聽到些縣城裡别的門路,譬如哪裡能弄到緊俏藥品,哪裡又能穩妥地出手些山貨。
她把票券貼身放好,對老頭兒道了聲謝,便要抽身離開。
剛轉過身,她眼風掃到處,似乎瞥見不遠處一個戴寬邊草帽的人影,一直若有若無地朝她和老頭兒這邊瞅。
那人縮在暗影裡,瞧不清臉。
蘇悅腳步未停,依舊不快不慢地朝着破廟的出口走。
換來的票證揣在懷裡,沉甸甸的。
她不敢在縣城久留,趁着天色沒有完全暗下來,趕緊循着來時的小路往回趕。
走到村外那片熟悉的白桦林岔路口,天色已經有些昏沉。
冷不防,從旁邊一條更窄的岔路林子裡,轉出個人來。
蘇悅渾身一繃,手下意識按向腰間别着的柴刀柄。
那人走近了些,借着林間漏下的些微天光,蘇悅看清了來人的臉,人整個頓住了。
陸衛東!
他也換了一身灰撲撲的舊衣裳,顔色灰暗,幾乎要融進暮色裡,頭上戴了頂破草帽,帽檐壓得低,遮了大半個臉。
手裡同樣拎着個癟癟的布袋子。
“蘇同志?”陸衛東的聲音也透着些許不确定。
“陸知青?”蘇悅反問,握着柴刀的手,卻沒立刻松。
兩人都打量着對方身上與平日村裡截然不同的裝束,尤其是那份刻意的遮掩,一時間,誰也沒先說話,周遭的空氣都凝滞了幾分。
還是蘇悅先開了腔,語氣聽不出什麼起伏:“陸知青這是……進城了?”
陸衛東“嗯”了一聲,聲音依舊低緩:“去縣裡辦點事。蘇同志也是?”
蘇悅含糊地應了一聲,沒多解釋。
兩人并肩往蘇家村方向走了一小段,都很有分寸地沒追問對方進城究竟何事,又為何這般打扮。
前面就是村口了。
陸衛東忽然停下腳步,側頭問:“蘇同志,你那布袋……裝的什麼?”
蘇悅含糊地“嗯”了一聲,并沒有解釋。
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晖從白桦林的縫隙中漏下,将兩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,無言的沉默在林間蔓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