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午,天空陰沉沉的,氣溫降到了個位數。
常樂戴好口罩,提着水果和牛奶,搭公交車去了人民醫院,找到了神經内科的病房。
易叔叔被安置在重症病房,正對着護士站。裡面對稱擺放着六張病床,中間用藍色布簾隔開。
常樂蹑手蹑腳地走進去,透過布簾的縫隙,看到第一張床上躺着個老人,喘氣聲粗重黏膩,一個護士正在床邊幫他吸痰。
第二張床上的病人歪着腦袋,臉頰凹陷下去,直勾勾地盯着天花闆,眼珠一動不動。
常樂忽然想起,高中時,她在好詞好句本裡抄下一句話:天花闆是病人的一部看不完的書。
那時候,她尚且不知人間疾苦。此時此刻,看到這樣的眼神,她才真正讀懂了這句話。
一直往裡走,她終于看見易誠。他坐在陪護椅上,雙臂抱懷,仰頭靠着椅背,閉着眼,眉心微蹙。
聽到腳步聲,他緩緩睜開眼,看見常樂,有一瞬間的愕然。
“你怎麼來了?”他回過神來,急忙起身迎接。
“我昨天晚上剛回小區,就看見你們的救護車了。”常樂把幾袋水果放在地上,從裡面拎起兩袋小吃遞給他,“還沒吃早飯吧?在醫院門口買的小籠包和豆漿,趕緊吃吧。”
易誠接過早飯。小籠包是新鮮出爐的,還散發着熱氣,手心被熨帖得微微發燙。
他讓常樂坐陪護椅,自己則坐在床尾,拿起豆漿,喝了幾口。
常樂看向床上的易叔叔。
他還在昏睡中,兩隻手插滿了管子,氧氣面罩擋住了他瘦削的下半張臉,床頭的儀器發出輕微而有節律的嘀響。
“怎麼突然發病了?”常樂小聲問易誠,“是摔倒了嗎?”
易誠搖搖頭,一口氣喝完剩下的豆漿,低頭看着手心。
“腦梗就是很容易複發,尤其是在冬天。”他低聲說,“昨天他半夜起來上廁所,忽然吐了,之後就倒在地上。我趕緊打了120,送到醫院做了溶栓,這才救回來一條命。”
常樂舒了一口氣,“搶救回來了就好。”
“醫生說……”
易誠看了眼床上的父親,又低頭看着手中的小籠包,後面的話哽在了喉嚨裡。
沉默片刻,他重新開口:“對不起啊,我現在……有點吃不下。”
“沒事兒。”常樂從他手裡拿走小籠包,又從袋子裡掏出一個耙耙柑遞給他,“先吃點水果吧。”
易誠扒開耙耙柑,給她分了一半,正要将另一半往嘴裡塞時,忽然被她一把拽住袖子——
“哎呀,我忘了,你剛喝了豆漿,不能馬上吃這個。”
常樂從他手裡拿走耙耙柑,又在裝水果的袋子裡挑挑揀揀,最後掰下兩根香蕉。
“先吃這個吧,補充點能量。”
易誠臉上終于露出一絲笑容,俯身查看地上的袋子,“帶了這麼多吃的?還有什麼?”
“蘋果、香蕉、餅幹,你餓了就吃點墊墊肚子。”常樂又從裡面掏出兩包零食,“這是我帶回來的特産,給你嘗嘗。”
一包是香辣鳗魚絲,一包是炭烤鱿魚絲。
易誠接過零食,饒有興緻地讀起了袋子上的介紹:正宗閩南風味,原味手撕好口感,層層鮮香看得見。
“對了,還沒問你呢,出去玩得怎麼樣?”
“唉,别提了。”常樂一臉苦大仇深,“總結起來就五個字——花錢買罪受。”
易誠沒參加過這種團,但也略有耳聞:“跟團遊就是很累。”
常樂吐槽道:“不止是累,還很憋屈,你懂嗎?那個導遊簡直把我們當大肥羊啊,一波接一波地薅。”
易誠正要接話,病房門外忽然傳來一聲呼喊:“6号床的家屬,出來一下。”
易誠急忙起身,正要跟常樂交代幾句,常樂沖他擺擺手,“你去吧,我在這裡看着,不會有事的。”
病房門口,護士遞給易誠一張紙,常樂隐約聽到她說:“你先往卡裡充三萬塊吧,他這種情況,至少要在這裡住一個星期……”
易誠的側影很清瘦。他微微弓着背,低頭看着手中的紙,溫順地點點頭。
他走了進來,常樂急忙将視線轉向病床。
“我得下去一趟。”易誠從床頭櫃裡拿出一個黑包,回過頭叮囑常樂:“這邊就麻煩你照看一下,要是輸液快到底了,就摁這個鍵,喊護士過來。”他指向床頭一個圓形按鈕。
常樂站起身,仰頭看着他。
他眼底有深深的倦意,下巴泛着青色的胡茬。幾天不見,他又添了幾分滄桑。
“行,你下去吧。”常樂彎起唇角,“我就在這兒守着,哪兒也不去。”
易誠點點頭,轉身正要走,又被常樂喊住:“哎,你那個……”
易誠回過頭,“怎麼了?”
常樂咬了咬唇,斟酌片刻,才小聲說:“你錢夠嗎?要是不夠,我這裡還有。”
“夠了。”易誠垂下眼簾,那張薄薄的繳費通知單攥在手裡,如刀刃切割着掌心。
“……謝謝你。”許久,他低聲說。
常樂坐回椅子上,沖他擺擺手,“快去吧。”
時間過得很慢。常樂盯着輸液袋,裡面還剩大半,暫時不用操心。
可她也不想看手機。沉重的現實就橫亘在面前,手機裡那些娛樂八卦和家長裡短,此刻顯得那麼膚淺而聒噪。
也許,這個世界大部分時候都是膚淺而聒噪的。可是,人總要在某些時刻,不得不面對一些更深刻、更沉重的問題。
易誠很快就回來了。他微微喘着氣,把黑包放進床頭櫃,然後查看床頭儀表上的數字。
“放心吧,沒什麼事。”常樂安慰道。
易誠檢查無誤後,又坐到床尾,垂眸看着她,真誠地道謝。
病房裡的時間格外難熬。但是有人作伴,總好過一個人孤獨承受。
這個上午,常樂跟易誠聊了很多,從這次跟團遊的各種奇葩經曆,到昨天晚上姥姥把姥爺暴打一頓的搞笑畫面,易誠不時被她逗笑,雖然嘴角彎起的弧度很淺,但能看出來,他眼底的陰霾消散了不少。
易誠也跟她聊起了往事,更多的是關于他記憶中的父親。
易叔叔年輕的時候喜歡寫詩,給出版社投稿無數,有幾篇還被選上了,刊印在一本現代詩合集裡。那本書至今還鎖在他家的書桌抽屜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