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入夏令,天氣漸漸蒸騰起來,連地磚都被曬得發燙。
子競與謝騁一走,觀裡頓時空落許多。
連着兩日,羽涅甚是有點不适應。
人多熱鬧,她是個不喜靜的人,沒人跟她鬥嘴,頗有點無聊了些。
無聊,真是無聊啊。涼棚下,她單手托着腮心念道,明亮的眼眸微眯,老遠看過來跟要睡過去一樣,攪弄着藥鍋中的顔料。
瞧見她懶散的模樣,阿悔以為她被日頭擾的發暈,特意跑到放雜物的屋子翻出張竹條編織的涼席。
席子往涼棚頂上一搭,登時隔絕不少暑氣。
她總嚷着被曬的熱,昨日他便順着檐下支了一個簡易的棚子,遮陽避雨好用得很。
給榮家制的顔料,如今已成了大半。再費兩日工夫,便能悉數完成。
得了巧,做起事來事半功倍。與頭一次應承榮家的日子,目前交貨時間早了多半月不止。
琅羲正用油紙仔細裹着顔料,瞥見羽涅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,不由輕聲道:“師妹若是乏了,不如回屋躺會兒,這裡有我與阿悔照應着,出不了岔子。”
羽涅懶洋洋攪着鍋中顔料,打了個長長的哈欠,揉了揉眼睛,人倒是精神了幾分:“我不困小師姐,就是一直坐在這兒悶得人發慌,無聊了點兒。”
琅羲嫣然一笑:“這桓校尉跟謝護衛一走,你這兩日看起來沒精打采的,若是想念那兩人,不如進城去看看。”
“我不去。”她轉着藥鍋裡的勺子:“前天我們去給榮家還那一盒麟趾金,榮夫人不是說,縣府從上到下被撸了個遍,何家十幾口人全被下了大牢。這會子,那兩人定然忙得不可開交。我去了,不是給人添麻煩。”
說着,她像是有些可惜:“都怪咱們彼時進城晚了些,縣府又在城南,離得遠。不然還可湊個熱鬧,看看那何仁之的下場。”
“還有那何塵勞,上回在酒肆撞見他,他嘴中不幹不淨,我用斑蝥制成的粉教訓了他。這次入了大牢,想他以後再沒機會作威作福,口出狂言了。”
“那自然是,何塵勞手上罪孽,比起其父何仁之有過之而無不及。依北邺律法,他能不能活都是個未知數。”
炒制好的顔料全都悉數包好,琅羲把封好的數十帖孔雀藍數了一遍,按照順序依次放入木箱之中:“六十六帖,數量過半,再做六十帖,咱們便可給榮大賈家交差了。”
聯想到榮家之事,琅羲頓了頓:“說來你能掌握這孔雀藍技法,跟那何家還脫不了幹系。若非他們步步緊逼榮家,我等又怎會知曉榮家正缺此色?既不知曉,自然也無從賺取這筆銀錢。”
琅羲頗有感而發:“這世間萬物,真是息息相關,福禍相依。”
“小師姐說的是,不過咱也不必感謝那何家,這是幸好我調制出來了孔雀藍,要是調不出來,玄策軍又沒發現他貪污賣國一事,那榮家豈不是大禍臨頭,怕是難逃滅頂之災。”這話說的極附和旁邊阿悔心意,他比着手勢,誇她說得對。
他們三人在後院談興正濃,絲毫未察覺前院傳來的陣陣呼聲。
此時恰逢劉嬸自外頭采了野菜回來,領着那人一同來了後院。
羽涅望見跟劉嬸一道而來的人,熱絡打着招呼:“張屠戶,有些時日未見,近日可好?”
這張屠戶生得魁梧,眉毛濃得像是沾了墨水的毛筆頭,雙目雖不甚大卻炯炯有神,說話透着一股憨厚勁兒:“多謝小道長挂念,家裡近來風調雨順,肉鋪生意紅火,樣樣都順當。”
羽涅道:“順當就好,但今兒是月中十五,屠戶怎的今日來了?”
每月十五這天,整個靈寶觀閉門清修,隻專心誦經打坐,概不見客。她以為張屠戶前來上香拜神,求簽問卦,才如此發問。
張屠戶笑得淳樸,将手裡的竹籃子往前一遞,說道:“我家夫人娘家來人,帶了些特産,她命我給各位道長送些來嘗嘗。她說上次琅羲道長法事做得很好,下次還要請道長前去。”
琅羲忙上前一步,合掌推辭:“使不得使不得。齋醮科儀原是小道分内之事,家師臨行前千叮萬囑,斷不敢忘。屠戶已布施過香資,這…這如何再好意思收其他厚禮。”
“這算不得厚禮,不過是兩瓶紹鎮黃酒,外加三瓶雪梅醬與兩盒孜然粉。”張屠戶掀開籃子上的蓋子給她看:“道長切莫客氣,收下就是。”
這些東西,都稱得上稀罕物。在懷遠這樣的地界兒,尋常集市上也難覓蹤影。
平常光是湊齊這幾樣,怕是要托往來商隊捎帶,少不得要等上兩三個月,還得看運氣能否帶來。
屬于想買都難以買到。張屠戶相當于掏了大價錢。
“這般厚禮實在受之有愧,我們如何收得下。”琅羲推卻着:“屠戶大哥與尊夫人的心意我們心領了,這些厚禮還是帶回去與家人共享才是。”
張屠戶态度堅決,執意将竹籃往案上一擱:“道長若執意不收,便是不給我夫婦二人這個臉面了。”
琅羲方要開口,張屠戶接着道:“道長權當這是慶賀何家伏法之禮罷。那何仁之在懷遠橫行多年,騎在我們這些平頭老百姓頭上許久,前日見他一家老小被玄策軍押上囚車,街裡街外無一不歡呼雀躍,滿城百姓哪個不拍手稱快。”
“稅銀一年能收七八次,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。跳井的跳井,賣兒鬻女的賣兒鬻女……”說着說着,張屠戶忽地抹起眼淚來,紅了眼眶:“我那幾十年的老街坊…若是能親眼看見今日,九泉之下也該瞑目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