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哪能忘了!”白潋憋出一句,耳朵燙得厲害。
她偷偷瞅了眼伏棂,突然覺得伏棂這位大小姐此刻不像綢緞,倒像是棉被,看着暖和又親近。
“曬幹得挑連着三天大太陽,切根要用快刀,不然藥汁都跑沒了。”
白潋手心全是汗。
外頭風灌進堂屋,卷起桌上幾張紙,她伸手去壓,結果和伏棂的手疊在了一起。
兩人都跟被燙着似的猛地縮回來,白潋的後腦勺“咚”地撞上椅背,疼得直咧嘴。
伏棂“噗嗤”笑出聲,伸手想幫她揉,半路又縮了回去。
白潋摸着後腦勺也跟着傻笑,心裡頭亂糟糟的。
這時小瑤在廚房喊“糖糕出鍋了”,兩人才跟驚醒似的分開,白潋起身太急,又帶翻了腳邊的竹凳,“哐當”一聲響,驚得外邊的鳥兒撲棱棱亂飛。
伏棂見白潋揉着後腦勺直咧嘴,她用帕子按了按,“你别放在心上,要說謝,該我謝你才是。”
白潋一愣,“謝我做啥?明明是我麻煩你……”
“要不是你來找我,我怎麼能知道這構棘的門道?”伏棂端起茶碗抿了口,“我翻了好幾本書,倒跟着長了不少見識。”她突然湊近,道,“說起來,往後醫館收了藥材,你還得給我分兩文錢當學費呢。”
這話逗得白潋憋不住笑,剛要接話,小瑤的喊聲又從廚房傳來,催着人嘗嘗,“糖糕出鍋啦!小姐快嘗嘗李嬸子的手藝!”
白潋望着伏棂的青布裙擺掃過門檻,後知後覺發現對方連發髻都沒好好挽,幾縷碎發垂在耳後。
“怎麼呆愣呆愣的。”伏棂在門口回頭,“再不來,待會兒可就被小瑤偷吃光了。”
小瑤完全不知她家小姐這樣毀壞她的形象,此時正在擺放糕點。
白潋慌忙起身,她能感覺到伏棂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,燙得後頸熱乎。
她跟着伏棂到了廚房,廚房門簾一掀,走進個系着藍布圍裙的壯實婦人。她額角沁着汗珠,手裡端着冒着熱氣的盤,笑起來眼角堆着褶子,“這次糖放得足,面發得也好!小姐姑娘們快快來吃,我看着你們吃得香,比自個兒吃上了還高興!”她搓着沾了面粉的手,眼神裡滿是期待。
白潋咬下一口糖糕,甜味在嘴裡散開。
“好吃嗎?”伏棂的聲音帶着笑意。
白潋點點頭,腮幫子鼓得老高,突然聽見對方輕聲說,“瞧你吃東西的樣子,倒讓這糖糕看着更香了。”
這話驚得白潋差點噎着,慌忙端起水猛灌。
她的臉“騰”地燒起來。
白潋的膚色有點像小麥色,臉紅旁人瞧不真切,可自己卻知道發燙得厲害。
她聽見李嬸子在旁念叨,“好!好!這火候果然沒白守!”
伏棂輕笑,叫白潋小心點,她自己拿起一塊也吃了。
李嬸子站在一旁,眼睛笑得眯成縫,不時用圍裙擦擦手,“小姐這吃法才叫講究,不像我,囫囵吞棗跟填鴨似的!”
小瑤聽有人誇伏棂,自己也很是高興,笑眯眯地也吃着糖糕。
白潋看着伏棂的模樣,心裡像揣了隻活蹦亂跳的兔子。
她見過村裡人吃東西狼吞虎咽,打工時也見過富貴人家用餐慢條斯理,卻從沒見過有人把普通糖糕吃得這般讓人挪不開眼。
她見伏棂正用帕子沾着唇角的糖渣,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陰影,明明是再尋常不過的動作,伏棂做出來卻特别不一樣。
白潋盯着伏棂咬過的糖糕邊角,心裡想不明白——明明是塊普通的糖糕,怎麼就甜得讓人坐不住呢?
伏棂這樣的大小姐,肯定吃過數不清的稀罕點心,可自己竟能和她在這,分食幾塊糖糕。
外頭的鳥兒又撲棱着飛過屋檐,白潋聽着伏棂和小瑤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。
她想起那些閑話,此時覺得,就算村裡人再說些什麼,能換來此刻坐在這兒,看伏棂吃得香甜的模樣,好像也不算虧。
糖糕吃完,伏棂把法子仔仔細細又給白潋說了三遍,連曬到幾成幹都說了清清楚楚。
“這構棘的事兒,别跟村裡人說太多。知道的人多了,價就壓下來了,但可以請信得過的人幫忙。”不是她心眼壞,隻是道理就是這樣,大家都知道的東西,也就不值錢了。
她之所以提醒白潋,就是覺得這人有時執拗,又較樸實,指不定就告訴村裡去了。
從伏棂家出來,白潋心裡直打鼓。
當晚白潋就去了王丫家。她進了門,就看見王丫蹲在院子裡喂雞。白潋三步并作兩步跑過去,拽着王丫的胳膊說,“我有個能掙錢的門道,你想不想幹?”
王丫眼睛一亮,“什麼門道?快說快說!”
白潋掏出懷裡的構棘果子,“伏小姐查了醫書,說這東西是個藥材,能賣給醫館。這東西山上最多,我們一起去?”
王丫一拍大腿,“咱倆從小在一塊兒,你還信不過我?我叫上我哥,他力氣大,最在行!”
可還缺個會趕車的。白潋咬着嘴唇琢磨,找準機會在村口堵住了張鐵。
“鐵子,等等!”白潋追着扛起鋤頭要下地的張鐵,“問你個事兒,要是有個能換錢的活,你幹不幹?”
張鐵停下腳步,問她是啥。
白潋趕緊把伏棂畫的圖展開,“這果子叫構棘,伏姑娘說曬幹了能入藥。現在算上我們倆,就有四個人。”
張鐵盯着圖看了好一會兒,問清楚其他兩人是誰後,撓撓頭,他們是從小玩到大的交情,白潋肯定不會在這種事情上騙他。
“行吧,算我一個。我家闆車能裝不少,明兒一早老槐樹下見。”
第二天,老槐樹下,王丫兄妹扛着竹竿和鋤頭,張鐵把闆車擦得锃亮。
白潋搓着手,王丫大手一揮,“走!”
一行人往老鷹崖去時,天邊剛泛起魚肚白。白潋望着身邊熟悉的身影,心裡踏實了不少。
四個人趁着露水還沒散就到了山上。
漫山遍野的構棘枝杈橫生,紅得發紫的果子藏在帶刺的葉片間。
白潋給大夥比劃,“果子要連着果柄摘,切根莖用快刀,别傷了根裡子,還得長呢。”
幾人分工,配合得很是默契。
“這事兒我們就爛在肚子裡。”休息時,白潋掰了塊硬饅頭,“這東西得送到大藥鋪去,到時候我們上鎮去。”
王丫啃着饅頭點頭,“我看,白潋你拿大頭的,咱們三個也沒怎麼忙活,不過過幾天,我娘得讓我去相門戶了,我哥他要去鎮上給爹打下手,咱倆的随便分點就行。”
白潋聽到她說她要看親去了,心裡百感交集,從小玩到大的夥伴們大多都得成親了,時間可真快。
張鐵歎了口氣,也說,“我也是,孫小娘子的地還得我幫忙幹點,回了村裡可能抽不開身,還是白潋花的力氣多,我也拿一小點就行。”
張鐵又接着解釋說,“白潋一個大閨女,我成天往你家裡跑也不合适。讓他們那些多嘴的說了不好。”
白潋和王家兄妹都奇怪地看他,這句話倒是不錯,但他每天幫孫小娘幹活,多嘴的說的閑話也不少呀。
張鐵漲紅了臉,“你們這樣看着我幹甚?那劉大夫那兒賣不賣?他不是也收草藥嗎?”
村裡劉赤腳五十多,挎破藥箱認草藥,瞧病收錢少,村民都信他。
見他故意打岔,王柱子抹了把汗,“我瞧他收的都是柴胡、艾草這些常見的。再說這構棘,他見了也可能不認得。”
白鍊覺得自己一個人也沒什麼問題,不行的話分兩次再去也成。
闆車和背簍都裝得滿滿當當。
下山路上,王柱子哼起了小調,張鐵推着車“吱呀吱呀”地響。
王柱子扛着樹枝擋在車邊,王丫故意擺車上幹草,把果子遮得嚴嚴實實。
闆車吱呀作響往白潋家趕,遠遠瞧見人,張鐵就扯着嗓子喊,“借過借過!糞車來咯!”
這是他們早就想好的,果不其然,村裡人捏着鼻子躲得老遠,壓根沒人湊近看。
到了白潋家,幾人累得直喘氣。
大夥七手八腳把果子和莖葉搬進屋裡,靠牆堆成小山。白潋從缸底摸出幾個硬窩窩頭塞給大家,“家裡東西,墊墊肚子。”
王丫啃着饅頭含糊不清地說,“我要去鎮上吃熱乎包子!”
張鐵蹲下身扒拉果子,發現有幾個被壓壞的,随手扔了,“明兒我帶幾塊木闆來,搭個架子曬得快。”
日頭徹底落了山,白潋送走幾人,摸着牆角的果子傻笑。
——
另一邊,油燈将熄未熄,伏棂對着賬本發呆。
粗算下來,私塾每月二兩銀子的束脩,扣除她和小瑤兩人的日常用度還有李大娘的工錢,也不剩多少了。她指尖摩挲着紙頁,窗外蟲鳴此起彼伏。
她想着掙出個名堂。
這想法倒不是心血來潮。
記得小時候,父親總帶着她逛自家商鋪,看掌櫃的撥弄算盤,聽賬房先生報流水。
等抽了空,去鎮上轉轉。
伏棂忽然想起白日裡白潋被糖糕嗆到的模樣,她忍不住輕笑出聲。
原以為來這不過是暫避風頭,卻不想連查個野果子,都能牽扯出許多意想不到的新鮮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