牛車吱呀搖晃,車上早坐滿了趕集的人。
有人瞅見白潋背着背簍走過來,忙招呼,“白潋,快上來擠擠!這日頭毒得很,别把腳底闆走廢了!”
白潋笑着擺擺手,“我年輕腿腳利索!走一個時辰就到烏鎮,就當遛彎兒了!”
其實哪是遛彎兒,白潋心裡跟明鏡似的。
等牛車晃悠着走遠,她悄悄摸了摸藏在暗袋的小包,裡頭的錢硌得胸口發疼,卻讓她莫名踏實。
三十多斤春筍壓得背簍帶子深深勒進肩膀,白潋卻走得腳底生風。
到的時候,烏鎮的市集已經鬧哄哄的了。
白潋在街角尋了塊空地,鋪上草席,解開背簍上的麻繩。
帶泥的春筍還冒着山林的潮氣。
“賣春筍嘞!三文錢一束!”
日頭升到頭頂時,背簍終于見底,她喉嚨幹得直冒煙。
好在今天收獲不錯,全給賣出去了,一共得了兩百一十三文。
從腰間解下竹筒猛灌幾口水,白潋望着街邊茶館裡喝綠豆湯的人直咽口水。
歎了口氣,她把錢仔細塞進荷包,背起空簍往家走。
想到家裡還留着幾株嫩筍,晚上能炒盤菜,腳步又輕快起來。
推開家門時,天快擦黑了。
陶罐旁邊,信鴿正用尖嘴梳理羽毛,翅膀上的傷口結了淡粉色的痂。
白潋蹲下來,指尖剛碰到溫熱的羽毛,眼眶突然發澀。
這些天她頓頓省下半碗粥,把野菜嚼碎了喂它,換藥時被啄得滿手是血痕也沒舍得兇它。
“快走吧,你主人該盼急了。”她輕輕捧起信鴿,往窗外一送。
小家夥“咕咕”叫着跳上窗台,撲棱着翅膀飛走了。
摸出個硬邦邦的冷窩頭,燒了點柴火弄軟了才吃下去。不然窩頭幹得像石頭,紮得嗓子生疼。
與此同時,伏棂正就着油燈拆信鴿腿上的竹筒。
她發現了鴿子身上的傷口,也明了鳥兒這是受了傷,遇到了好心人,才來晚了。
她摸了摸鴿子,暗歎辛苦了。
信紙展開的瞬間,伏棂懸着的心才落回原處。
離家半月,終于能給哥姐報聲平安。
寫罷信,她輕撫信鴿翅膀上的繃帶,喃喃道,“一切安好。”燭火搖曳間,她提筆又添一句:此間遇一有趣之人,質樸熱忱,倒讓鄉野日子多了幾分滋味。
第二天,白潋吃了個窩窩頭和一條小魚幹,随後把果子仔細用帕子包好,特意換上補丁最少的衣裳,往伏棂家去。
“伏棂,你讀書多見識廣,能不能幫我看看這是什麼?”
白潋拿出果子。
這果子拳頭大小,表皮密密麻麻全是小凸起,紅得發紫。
“你的手怎麼了?”伏棂卻沒先看果子,第一眼反而看到了白潋手上的傷。
“這個啊,前幾天撿到了一隻受傷的鴿子。被它啄的。”白潋捂着自己的手。
伏棂微微動容,想起昨天看到的鴿子的傷疤,看來那隻信鴿的救命恩人就是白潋了。
她拿出藥給白潋塗抹傷疤,一時無話。
等結束了,伏棂才拿果子左看右看,連鬓角的頭發垂下來擋住眼睛都沒察覺。“你先放這兒,我翻翻書查查。”
說着轉身翻箱倒櫃。
白潋瞧着直想笑,原來大戶小姐找書,跟自己找腌菜壇子一個樣兒。
告别伏棂,白潋往田裡去。
這些地一部分還是像去年那樣用來種了紅薯,一部分則種了葵菜。
去年種的紅薯賣的賣了,留着吃的也吃光了。她覺得味道還不錯,拿來煮紅薯粥還能省點米呢,飽腹又扛餓。
白潋這兩年之所以鐘情于種紅薯,還有一個原因,就是她怕有旱災。
而紅薯本身就是耐旱的作物,若是真有了旱,也不用過于擔心。
白潋小時候就經曆過一次旱災,幸運的是那年的災情不算嚴重,扛着捱着,也算是活了下來。
回到家時,王丫拎着竹籃氣喘籲籲跑來,“白潋!我娘腌了新蒜,給你送兩把!”
白潋忙用衣角擦手,接過蒜薹往屋裡讓,“正好,晚上炒筍絲配着吃!”
兩人坐在門檻上擇菜,王丫突然壓低聲音,腦袋往白潋這邊湊了湊:“聽說胡秀花和吳肅芬跟人嚼舌根呢,說你天天往伏姑娘那兒跑,還說什麼……”她頓了頓,偷瞄了眼白潋的臉色,才接着說,“還說伏姑娘是城裡來的大小姐,你上趕着貼上去,指不定圖人家啥呢。”
白潋剝蒜的手猛地頓住。
她抿了抿嘴唇,接着又若無其事地繼續剝蒜,隻是手上的力氣比剛才大了些,“嘴長在他臉上,愛說啥說啥。”
話雖這麼說,可耳尖還是泛起紅暈,想起昨日伏棂翻書時垂落的發絲,掃過她手背,癢癢的,心裡莫名有些發慌。
王丫見她不接話,急得直跺腳,“你咋還不着急呢!有人家的聽了這話,在田裡幹活時都拿這打趣我,說我跟你學,專愛往大戶人跟前湊。”
王丫把手裡的蒜薹一扔,氣鼓鼓地說,“要我說,咱就該去跟他們理論理論!”
白潋歎了口氣,放下手裡的蒜,拍了拍王丫的手,“跟他們置氣做什麼?我是覺得伏姑娘人好,懂的又多。”她撿起地上的蒜薹,語氣淡淡的,“等過些日子,他們沒了新鮮勁兒,自然就不說了。”
可王丫還是氣不過,嘴裡還在嘟囔,“她們就是看不得别人好。去年你家的紅薯比他家收成好,吳肅芬就到處說你是偷了他家的……”
白潋沒再搭話,隻是低頭剝蒜,心裡卻像壓了塊石頭,沉甸甸的。
她沒想到,自己不過是給伏棂送些山裡的東西,跟她請教些問題,竟能被人編出這麼多閑話。
王丫見白潋低頭不言語,趕忙又抓過一把蒜薹往她手裡塞,“你别往心裡去!我是覺得伏姑娘頂好的。村裡人大多心裡有數,就吳肅芬那張嘴沒把門的。”
白潋笑了笑,“我知道,你就是怕我委屈。”
王丫突然眼睛一亮,抓起白潋的手,“要不咱明兒去伏姑娘那兒,讓她給評評理!她讀的書多,保準能說得吳肅芬啞口無言!”
白潋被逗得笑出聲,“伏姑娘忙着呢,哪有閑工夫管這些家長裡短。”
白潋拍了拍腦袋,把那些閑言碎語都抛到腦後,竈膛裡的火還燒得旺旺的,心想管别人說什麼,日子還不是得自己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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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了和伏棂約好的日子。
還沒到院門口,就聽見小瑤在裡頭喊,“白潋來啦!小姐剛從私塾回來,正在屋裡擦手呢,先進來坐!”
白潋推開半掩的門,院子裡晾着幾床洗好的被單,在風裡輕輕晃悠。
小瑤抱着一摞要洗的粗布衣裳從屋裡出來,臉上帶着笑,“快進屋!今兒可熱鬧了,小姐特意從鎮上請了個廚子來。”
小瑤很是高興,她終于算是不用做飯了。
憑她的手藝,隻能說是餓不死她和小姐。
進了堂屋,桌上攤着幾本書。
小瑤一邊收拾桌上的東西,一邊念叨,“小姐這些天可忙壞了,白天去私塾,晚上就點燈翻書。為了查你那果子,昨兒翻箱倒櫃折騰到後半夜,飯都沒好好吃。”
白潋聽着小瑤的話,手指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角。
她喉嚨發緊,想起自己不過随手拿了個野果子來問,伏棂卻這麼上心。
“為了我的事,讓她受累了。”
小瑤把衣裳摞在桌邊,歎了口氣,“可不是嘛,要我說,也就你拿來的東西,能讓小姐這麼費神。”
這話讓白潋耳朵一熱,忙低下頭掩飾。
正說着,裡屋傳來腳步聲,伏棂換了身青布衣裳,頭發松松挽着,“讓你久等了。”她指了指桌上的碗,“剛燒的水,兌了點白糖。”
白潋捧着碗喝了兩口,甜味直沁到心裡。
伏棂此時說,“可算找着了。”她把果子放在書上比了比,“這叫構棘,你看,書上畫的和這個長得一模一樣。”
“能吃嗎?”白潋伸長脖子看。
伏棂唇角勾起一抹促狹的笑,故意皺着眉頭歎氣道,“能吃是能吃,不過是酸甜酸甜的,不知你喜歡不喜歡。”
見白潋瞬間瞪圓眼睛,往後縮了縮脖子,伏棂笑了笑,才接着說,“不過這果子和根莖葉子都是藥材,但比起後者,果子入藥就比較少了。你可以曬幹了果子,把幹果和莖葉送到醫館,賣些價錢。”
白潋眼睛一下子亮了,手指無意識地摳着碗沿,“真的?我還以為就是個野果子……”
“自然是真的,不過像這樣的,你得到大點的、有名的醫館藥鋪賣,怕小醫館認不得,也不收。”她突然湊近,壓低聲音道,“到時候你發了财,可别裝作不認識我。”
白潋被這話驚得嗆了口水,慌忙擦嘴,一擡頭正撞見伏棂似笑非笑的眼神,慌得趕緊低頭盯着碗。
那碗裡的白糖水晃啊晃的,晃得她心裡也跟着發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