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纖細的腰肢被繃帶緊緊住,似乎是不方便彎腰穿鞋,便赤足站在地上,秋來風涼,屋内暖地未燒,足尖都有些凍紅了。
北渚:“……”
趙敬時察覺到他欲言又止,擡了擡手:“抱歉,渴得厲害,我就自己動手了,不能喝嗎?”
“……能。”北渚眨了眨眼,覺得他家大人看人還是太準了,“公子重傷未愈,好好躺着吧,有事知會一聲便好了。”
趙敬時從善如流地讓北渚給他倒了水,趙敬時接過來抿了一口,徐徐道:“多謝。您太客氣了,我不是什麼公子,隻是太子府上的下人而已,若大哥不嫌棄,便叫我一聲敬時吧。”
北渚嘴角微抽。
方才趙敬時接過來茶杯時,五指輕輕收攏,像一朵蓮花瓣一樣攏住杯身,就這麼一個細小的動作,就讓北渚敏銳地感受出連趙敬時自己可能都沒意識到的優雅與矜貴。
這人是肅王府下人?誰家下人這樣??
趙敬時喝完了茶,老實地躺了回去,問道:“不知大哥如何稱呼?”
北渚報了名字,下意識遠離了這人一些:“公子才是太客氣,來者便是客。主人不在,小的當然要照顧好您。”
趙敬時倒沒把他的動作放在心上,而是細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:“北渚……哪兩個字?”
“《九歌·湘君》。”北渚緩緩道,“朝騁骛兮江臯,夕弭節兮北渚。”
“九歌。湘君。”趙敬時眉間快速一皺,一絲疼痛的情緒劃過的很快,似雪泥鴻爪,轉瞬間就消散不見了,隻有一句清幽歎息,“你家大人好風雅。”
*
紀凜這一忙,便忙到了月上柳梢頭。
他去了宮中才知曉了所有的來龍去脈,從仵作驗屍的結果來看,耿仕宜死在放火之前,連帶着他左擁右抱的妓子與小倌,均是被人一擊斃命,連掙紮都來不及。
而那個時刻,身穿黑衣的那名刺客應當正在前廳斡旋,來不及跑到荷花池那麼遠的地方。
那便隻剩下那個身作仆從打扮混迹人群中的人了,可昨夜捉捕時人太雜亂,死亡的仆從也很多,哪怕找到了一個黑紗縛面的小厮,卻也從他身上無法判斷究竟是不是那個刺客本人。
紀凜坐着轎子回家,一閉上眼看見的還是新太子靳懷霁那雙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睛。
紀凜其實最不喜歡與靳懷霁打交道,那人雖然生得相貌堂堂,但眼角眉梢總像含了一絲刀光般,陰測測的令人不舒服。
“聽說紀大人昨夜伸出援手,救了我家一個下人,作為主子,本宮理當感謝紀大人。”
靳懷霁有一雙狐狸似的眼,笑起來一分真心都不達眼底,隻薄薄地挂在面上:“隻是,本宮好生好奇,昨夜怎麼就那般巧,來時剛好着火,又剛好有人向你求救呢?”
紀凜不語,靳懷霁卻沒有停下。
“紀大人,本宮知道,你是清流,不攀附于任何一方,但本宮總覺得,你好像格外讨厭本宮。”靳懷霁手中的折扇敲了敲紀凜胸前繡的那隻鶴,“這樣的情況下,你居然還能善心大發地救人,本宮着實欽佩。”
“當然了,本宮沒有别的意思,隻是大理寺卿遇害一事,茲事體大,本宮還是覺得,要不把那個受傷的下人與我府上昨夜當值小厮一起,一并交由三法司審問,想想這樣辦,是不是比較好呢?”
紀凜終于開口:“三法司會審是何等慘烈,當值的小厮那麼多,上天尚有好生之德,昨日還是殿下大喜的日子,今日就非要血流成河,難道不覺得晦氣嗎?”
靳懷霁若無其事地看着他,紀凜冷肅道:“重刑之下,必少真情;盛怒之下,決多冤獄。查案是要緊,但牽連那麼多無辜之人,于誰都不利,此路,殿下還是細想想的好。”
“紀大人果然是體諒衆生疾苦的好官。本宮受教了。”
靳懷霁笑眯眯地将話鋒一轉:“不過紀大人如此字字铿锵,到底是為了本宮府上與你素未謀面的衆多仆從,還是為了那個留在紀大人府上的下人一人呢?本宮竟記不得他是哪個了,何德何能,竟讓紀大人如此偏袒。”
轎子緩緩停下,車夫在外頭輕聲喚,到家了。
紀凜睜開眼,回憶尚未褪幹淨,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冷肅又無情,漸漸消散在夜色裡。
“臣沒有偏袒,隻是人是我救的,傷得很重,還沒醒來。上天有好生之德,臣亦不是半途而廢的人,既然救了,那便要管到底,待他好轉,臣定會細細審問,若真的有問題,臣絕不姑息,必定親手扭送三法司,還耿大人一個公道。”
屋内燈影幢幢,趙敬時纖弱的影子在窗戶上落下一道剪影。
紀凜沒有立刻回屋,輕手輕腳地走過去,伸手按在那道剪影的輪廓邊。
裡面北渚在和趙敬時說話:“這篇就是《九歌·湘君》,第一句是,君不行兮夷猶,蹇誰留兮中洲?”
紀凜呼吸一滞,半晌,趙敬時的聲音輕輕響起。
“君不行兮夷猶,蹇誰留兮中洲?”
意思是,你猶豫着不走,是因誰而留在了那片水中沙州?
扣在窗戶上的手驟然發力,将那剪影戳出扭曲的弧度,紀凜幾乎都要盯出血來。
趙敬時清越的嗓音和某個記憶深處的聲音重疊,隻不過那道聲音遠比趙敬時的嗓音要明媚,仿佛銀裝素裹的天地間,落下了一道冬日暖陽。
“君不行兮夷猶,蹇誰留兮中洲?”那聲音帶着笑,“可我這不是來了嗎?”
是你嗎?
是你回來了嗎?
紀凜推開門,夢境在看見趙敬時那雙微微上挑的眼尾時破碎。
北渚行禮:“大人。”
趙敬時剛想起身,又被紀凜用一根手指戳了回去。
“我最後問你一遍,你到底是誰?你叫什麼名字?何時到的肅王府?”紀凜用手指抵在他的鎖骨上,“你隻要告訴我實話,不管真相是什麼,你這個人,無論是皇帝還是肅王要你,我都保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