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陣鎖鍊聲響過,廳内四人同時望向門口。
趙敬時垂着眼,帶了鎖鍊的雙足過門檻要費好大的氣力,看着他的動作都有些吃力,但面上卻沒什麼表情,是個恭順的、溫良的模樣。
夏淵一點一點将眉蹙緊了。
上次在紀府書房匆忙一瞥,關于此人長相,他隻清楚地記得一雙豔麗無雙的丹鳳眼,此刻仔仔細細地一瞧,那瓷白溫和的側臉果真足夠令紀凜魂牽夢萦又疑心深重。
輪廓是像的,可仔細分辨後,五官其實都不相同,趙敬時長得太濃墨重彩,不比那人容顔恬淡清秀。
這等相像程度,足以令人晃神,但除卻紀凜那種執念幾近瘋魔之人,于旁人而言,也就僅此而已了。
晃神的不止是夏淵。
自趙敬時進廳開始,靳懷霁手中折扇便不再漫不經心地拍打。
直到趙敬時雙膝一彎,恭謹地請過諸位安,靳懷霁才輕輕打開折扇,手指拂過上頭的山水畫。
“你是何時入的府?”扇骨一根根自靳懷霁指腹掠過,“本宮似乎從未見過你。”
趙敬時垂着雙目,盯着靳懷霁的袍角道:“回殿下,小人是為着殿下封太子而新入府中侍奉的下人,未能有資格至殿下面前伺候,是以殿下瞧着面生。”
“叫什麼名字?”
“入府後,小人從秋字輩,名為秋來。”
紀凜微不可查地一挑眉。
肅王府和太子府上侍奉人數不同,主子升遷,侍奉的人自然多了,宮内會派一部分内宮宮人來伺候,外頭也會相應的買一些下人進府。
靳懷霁是秋日生辰,因此為了讨主子歡喜,這一批新入府的下人都從秋字輩,他們如同一群飄蕩在王府的擺件,都是被人差遣的玩意兒,本家姓甚名誰并不重要,主子賜名是天大福分,他們隻有感恩戴德的資格。
靳懷霁對此事也有些印象,遂接着問:“聽你口音,不似京城人,你從哪裡來?”
“殿下好耳力,小人從江州來,因家道貧寒,才來京城謀生,機緣巧合得入殿下府上伺候,實乃小人畢生福分。”
夏淵跟着他的尾音道:“秋來,太子府上下人,對吧?傳你至此是為了什麼,想必你應該心中有數。”
“小人愚鈍,但能猜出一二。”趙敬時快速瞥了眼靳懷霁的臉色,卑怯地又彎下身軀,“之前紀大人也問過小人,可當日府中大宴,小人一直在前廳伺候,對于後院發生何事,實在不知。”
韋頌塘問道:“你一直在前廳,那麼你伺候什麼?”
“上菜。小人身份卑微,不配在各位大人身邊伺候,于是一直在後廚忙碌,幫着上菜端酒,送完之後再回後廚收拾食材。”
依舊對得上。
那晚府中下人排班是過了太子妃的眼的,太子妃也交給靳懷霁看過名錄,那些秋字輩新入府的下人确然是這些職責。
靳懷霁掐着扇骨,不動聲色地聽他與夏淵和韋頌塘一問一答。
“後來鬧刺客時,小人拿着後廚的棍子便沖了出去,隻看到兩個人影,一個黑衣,一個仿佛和我們打扮的一樣。因為人太亂了,那個和我們打扮相同的人穿梭在人群中,害我也挨了好幾下棍子。”
趙敬時翻開袖口,上頭淤痕未消,泛着青紫色:“可那兩個刺客太厲害了,府兵都被殺了,小人最後被捅了一刀,幸虧紀大人出現及時,救了小人一條命。”
夏淵問:“那你被捅刀時,一定距離刺客很近,可看清他的模樣了?有何特征?”
“大人恕罪,小人……沒有看清。”
“撒謊!”韋頌塘一拍桌面,“你都被他捅傷,豈能看不到他的模樣?還是說你本身做賊心虛,刻意隐瞞!?”
趙敬時恭順的表情終于浮現一絲裂痕,驚慌地拜下去:“大人息怒!小人真的沒有說謊!當夜情況太過混亂,我被捅傷時根本沒有看見刀是從哪裡來的,隻覺得有個身軀往我身上一撞,蒙蔽了視線,然後腰腹一痛,便受了傷。”
紀凜終于不慌不忙地補充:“不是刀,是長劍。”
趙敬時張張嘴,發出一聲“啊”的歎息,仿佛是真的對這些細節已經記不清了。
人在驚慌時候是不會記得到底是刀還是劍的,隻能記得自己被傷害了,這點錯漏很正常,紀凜好像在指出他言辭之中的錯誤,但實際上這種錯隻會加大他言辭的可信。
“看來他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。”夏淵惋惜地搖搖頭,心底卻下意識替趙敬時松了一口氣,“又是個無用的證人。”
他站到趙敬時前面,沖靳懷霁長揖一禮:“殿下還有什麼要問的嗎?若無,不若先将他身上的鐐铐取下,在臣眼中,此人嫌疑消散大半,實在不宜再用鐐铐鎖住。”
靳懷霁沒有反應,夏淵将他這種沉默視為默許,擡擡手示意人上來開鎖。
先急匆匆步入殿内的卻不是東宮衛,而是大理寺寺丞。
他手上舉着托盤,等不得傳喚便急急闖入,速度之快幾乎要掠起一陣風,趙敬時眼尾撩起一絲戲谑的光,又落了下去。
“臣見過殿下,紀大人、韋大人、夏大人。”寺丞語速迅疾,“臣本無意攪擾問詢,實在是情況急迫,方才下面來回禀,在耿大人遇刺的湖中,撈出了這個。”
托盤上蓋着的錦布被抽掉,露出裡面的廬山真面目。
靳懷霁都不免微微傾身,看清了那上頭的東西——一隻濕淋淋的荷包,裡頭掉出被水浸過的玉。
“這荷包好像是耿大人的。”夏淵身為大理寺少卿,跟耿仕宜見面次數最多,因此認出荷包所屬并不難,“這絲縧切口整齊,像是被人蓄意割斷——莫非也是刺客所為?”
“刺客殺人求财便罷了,割斷了卻也不帶走,而是扔在池中……”紀凜厲聲問,“找到荷包之處距離耿大人身亡之處有多遠?”
“很遠,東西兩頭。”寺丞道,“殿下府中池水流動性差,玉石沉重流不動,至于屍身,斷沒有大人屍身從西頭飄到東頭才被發現的可能,隻能說明被人有意分至兩側。”
紀凜目光一轉:“那是塊什麼玉?為何不做玉佩佩戴,反而塞進荷包中遮遮掩掩?”
“天山玉。”
夏淵一愣,轉頭看向一旁沉默半晌、卻語出驚人的趙敬時。
趙敬時眨了眨眼,迎上衆人複雜的目光道:“小人家道貧寒,很小便出來謀生,見到稀奇古怪的東西便多些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