入夜,宵禁的梆子剛在長街上響過,趙敬時就已然站在了紀凜寝屋的門口。
紀凜剛剛沐浴過,長發披散,還泛着潮,幹脆倚在床頭邊讀書邊等它晾幹。
趙敬時進來的動靜不小,紀凜瞟了他一眼,複又翻了一頁書:“看來是沒什麼想說的了。”
“該說的已經說過很多遍了,小人愚鈍,實在猜不出大人想要何種答案。”趙敬時勾頭一看,皮笑肉不笑,“大人不也知道了嗎?兩個枕頭兩床被子都擺好了,不就是等小人來嗎?”
紀凜不置可否地一指給他準備的皂角:“沐浴吧,夜深了,明早我還要上朝,耿仕宜的案子有的磨。”
他話雖然含了抱怨的詞句,但語氣稀松平常,平淡得仿佛在讨論明日天氣如何。
趙敬時想了想,還是問:“大人似乎對耿大人的案子并不着急。”
“着急有什麼用,着急能破案嗎?”紀凜垂眸看書,“眼下三法司隻能從耿仕宜的人情往來上入手,排查的東西多,頭緒又很少,因為物證清理得幹淨,人證又死得差不多了。”
他頓了下,擡起眼,沖趙敬時勾唇一笑。
趙敬時直覺這人沒有好話。
果然,紀凜以手支頤,笑眯眯地看着他:“還是你願意去當這個人證,我随時可以跟靳懷霁說你的傷已然大好了。”
趙敬時也随他端起一個假模假式的笑容:“多謝大人美意,但小人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,相比之下還是給您暖床方便得多也簡單得多了呀。”
他動作從沒有這般迅速過,抱起那堆紀凜給他準備的皂角巾帕就沖到了隔壁,紀凜目光追至看不見人,沉吟片刻,還是夾好書頁出了屋。
熱氣騰騰,浴房裡都是缥缈的水汽,紀凜倚靠在窗邊,手指微動,便将窗戶嵌了一道縫。
屏風占據半邊視野,剩下的半邊,是趙敬時垂首解扣的安靜側顔。
趙敬時把那堆東西放在架上,眼風不着痕迹地一掃,便見屋内安然的水汽微微變了風向。
他微不可查地一笑,動作也變得愈發慢條斯理起來,先是外袍,再是中衣,一件又一件,從他瘦削白皙的肩頭剝落,層層疊疊堆在赤.裸的足邊。
他長得白,這麼一脫像是一塊自絹布中剝出的盈盈白玉,又被架子擋住了腰腹以下,霎時又變成了窺不破看不透的月色。
趙敬時沒有着急進水,而是伸手沾了些熱水,轉而搭在了頸側。
他的手指緩緩揉捏了一會兒,便從頸側揉出了一小塊薄如蟬翼的人.皮面具。
耳尖一動,他聽見窗戶那裡的呼吸錯了一拍,借着側對那縷視線,他輕緩地撕下頸側的僞裝,像是将自己的内裡剖開給人看。
給你看啊。
趙敬時施施然将僞裝丢開,手指撫過那塊細長的疤,那道如有實質的視線驟然銳利。
這是一道劍傷。
自頸後繞至頸前,偏粉的新肉使得素白的脖頸白璧微瑕,若再深些,這必定是一道緻命傷。
趙敬時展示完了,外頭的視線消失,他心滿意足地入水。
他擦着頭發回屋的時候,紀凜已經熄了一半蠟燭躺下了,剩下一半燭光幽微,一路自門口照至榻上,像是引渡魂靈歸鄉的路标。
紀凜躺在外側,正在閉目養神,連趙敬時的靠近都沒有睜眼,給了對方大大方方打量他的時刻。
紀凜眉眼生得淩厲,不帶任何情緒看人的時候還是蠻冷酷的,像是世間任何一種感情都落不進他的視野。
這樣一幅相貌端坐禦史台,上督天子下查百官,沒有人會覺得他能徇私枉法。
但笑起來的時候又似冰雪消融,瞳孔深處那抹墨綠輕輕漾開,像是冬去春來冰雪消融的湖面,倒映着一點屬于春日的柳枝綠芽。
不過他對自己的笑還是不一樣的。
哪怕他閉着眼睛,白日裡這人壓在自己身上的笑容還刻在趙敬時的腦海中,那雙冰冷的眼睛不襯下面微翹的唇,怎麼解讀都有些冷意。
紀凜。
還真是人如其名,冷得很。
他掀開被子一角,剛把自己滑進去,平躺的人翻了個身,變成面對自己的姿勢,緩緩睜開了眼睛。
紀凜問:“頭發幹了?”
“還有點潮。”趙敬時抓着一把墨發甩到一邊,“但能睡覺了。”
“不是原來凍傷過,怕冷的很麼?”夜深露重,床榻之上,紀凜說話都沒那麼生硬了,帶着一些困倦的柔軟,“你這麼睡,不怕明早起來頭疼?”
趙敬時撩起眼皮睨他一眼:“小人皮糙肉厚的,少年時的凍傷隻是令四肢容易冰涼,如今在大人府上舒舒服服地洗了個熱水澡,早就暖了。”
似乎是怕他不信,趙敬時還将手伸出去:“不若大人自己摸摸,看看小人有沒有騙你?”
紀凜沒有摸,目光都凝在那隻手腕上,都說皓腕凝霜雪是形容女子的,但他看趙敬時這雙手腕比之形容也不遑多讓。
紀凜問:“江州也算富庶之地,原來家中日子竟會這般艱難嗎?”
“艱難。否則誰願意背井離鄉,千裡迢迢地離開父母親人呢?”
趙敬時見他沒有動作的意思,自己主動把手縮了回去,在外頭放了一會兒,好不容易暖起來的手指又要趨于冰冷,他趕緊壓在被褥深處,把自己裹成了個繭。
他其實有點困了,但說着明早要上朝的紀凜卻沒有困的意思,反而聽他提起父母親人來了興緻。
“你家中幾口人?”
“……四口,或者說三口。”趙敬時眼睫抖了一下,“父親在我幼時就過世了,家中唯有我與母親,還有一個妹妹。”
“親妹妹?多大了?”紀凜專注地盯着他,看着他胸口随着呼吸而緩慢起伏,“還在江州嗎?”
“比我小……三歲。家中不能無人陪着母親承歡膝下,再者而言,世道多艱,身為兄長,哪裡能讓妹妹在外頭吃苦,自己卻在家中享福的道理。所以我出來賺錢維持生計,她留下了。”
紀凜又要說些什麼,趙敬時在他開口前快速補充一句:“大人,明早上朝呢,還不睡嗎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