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小小地打了個哈欠:“小人都困了。”
紀凜看着他那雙淚光潋滟的眼睛,确定他是真困了,于是也不多糾纏。
“最後一個問題。”紀凜重新翻身過去平躺,望着帳子上勾勒的雪蓮花,似是恍然似是怅然地問,“……背井離鄉出來,不想家嗎?不牽挂嗎?”
趙敬時沒有回答,已經昏昏欲睡了。
半晌,就在紀凜以為他已經睡着了,才聽見一聲夢呓似的動靜。
“想有什麼用,牽挂又有什麼用。既然要活下去,要走下去,有些東西就算舍不下也要割舍。”
趙敬時幽幽地說,也不知是随口抒發,還是在勸誰:“人太貪心,隻會妄生罪孽,到頭來千刀萬剮,什麼都剩不下的。”
*
次日晨光熹微,朝會已散。
紀凜同夏淵以及刑部尚書韋頌塘直奔大理寺,今晨皇帝催促了耿仕宜刺殺案的進度,如今無數雙眼睛都盯着三法司結果。
這不僅涉及到人命,更涉及到剛登東宮的太子安危。
“殺人手法幹脆利落,怕是耿大人連反抗都沒來得及。”夏淵把案卷蓋在臉上歎氣,“還有那兩個妓子,都一樣,完全沒有反抗痕迹,緻命傷口幹淨得如同切西瓜。”
紀凜翻仵作屍檢卷宗的手一頓,莫名想起昨晚趙敬時頸側那一道劍傷。
那劍傷也很幹淨,沒有反抗痕迹,就好像是……他站在那裡動也不動,任憑長劍割破了他的脖頸。
夏淵等了半天沒等到回音:“惟春?”
紀凜若無其事地翻到下一頁:“……聽起來是個殺人老手。”
韋頌塘年歲大了,比不上那兩個年輕人精力旺盛,上完朝已經沒了半邊頭腦,隻想回家補覺,因此全程跟着哼哼,什麼見解都沒有。
但“殺人老手”四個字卻點醒了夏淵,他猛地擡頭:“二位,你們聽說過臨雲閣嗎?”
一旁昏昏欲睡的韋頌塘聞言一愣,瞬間來了些精神。
紀凜思忖道:“略有耳聞。”
“臨雲閣,原名拘魂道。是大梁第一殺手組織,隻要給錢,什麼都敢幹。”
夏淵摸着下巴,卷宗頂在腦袋上一晃一晃:“臨雲閣并不避諱殺人招搖與否,這倒與那晚那兩個刺客張揚的性格相符。不過若真的是臨雲閣,事情就更難查了,他們完全是拿錢辦事,主家隐藏得很深,就算捉到刺客本人,也不會供出上家。”
“既然這案子如此一籌莫展,依本宮之見,還是由當夜親曆之人供述,才能有更多的線索。”
韋頌塘剩下那些困倦徹底跑沒了,忙不疊将手中遮掩的東西一扔,急急對着來人行了個大禮:“臣參見太子殿下。”
靳懷霁擡擡手,笑道:“不必多禮,耿大人命喪本府,是本宮為人主之過,此事惹得父皇擔憂,是本宮為人子之過,種種過錯,心甚惶恐,自然也希望早日破案。”
紀凜和夏淵同時收了禮,沒敢接這話。
“本宮已然拷問過府中下人,可惜他們不是忙着護主,就是忙着救火,”靳懷霁歎了口氣,“那幾個阻攔刺客的府衛與家丁皆命喪黃泉,除了……”
他一笑:“紀大人,那名家丁醒過來了嗎?”
事情過去三天,靳懷霁的耐心也隻夠支撐三天。
期限到了,就像是春日來臨後從沉睡中蘇醒的毒蛇,也該出洞捕殺了。
紀凜迎上他不懷好意的目光,不卑不亢道:“醒來了,臣已然問過,他說他負責前廳,對後院的事并不清楚。”
“怎麼能隻問後院知不知道呢,紀大人?”靳懷霁手中折扇拍打在掌心,“萬一他見過那兩名刺客的臉,或者其他什麼特征呢?紀大人行監察事,慎重仔細是好事,不過拷問盤查一類事,還得交由韋大人這種閱人無數的刑部尚書才更可信,你說是吧?”
韋頌塘在官場摸爬滾打這麼多年,這點眼色哪能看不明白,立刻應聲。
“紀大人,既然人已經醒了,不如就帶來此處,有什麼也好細細問個明白。”韋頌塘客氣道,“太子殿下也在,必然不會冤枉了什麼。萬一真有些頭緒,也總比我們一頭霧水來得好。”
紀凜瞥他一眼,這老頭兒端着客氣的笑,整個人滑不溜手,兩邊不得罪,最是難纏。
他剛想反駁,隻聽靳懷霁道:“也不勞煩紀大人。本宮的東宮衛已經去‘請’人了。”
*
趙敬時正專注地在案前剝石榴。
北渚坐在他對面,看着他瑩白的指尖将一個個绯色的石榴籽剝落進碗中,動作慢條斯理又專心緻志,一粒一粒地像在查數。
剝完一隻,他也不吃,而是拿來另一隻繼續剝。
北渚沒忍住,好奇道:“趙公子,你這是在……”
“打發時間呀。”趙敬時聲音輕柔又溫和,“順便數數,看看我能數到多少。”
北渚還是不理解,這數下去能數到地老天荒:“什麼數到多少?”
趙敬時唇角含了一縷笑意,什麼都沒說,隻是繼續剝、繼續數。
門外突然傳來喧嚣聲,石榴籽被他捏在指尖,不小心手勁兒大了些,倏然爆了汁。
北渚急急站起,還不等出門,東宮衛便推門而入,亮出太子令牌:“殿下有旨,跟我們走一趟。”
北渚驚慌地望向趙敬時,對方倒是毫不驚詫,甚至不緊不慢地擦了擦手。
被攥出汁水的那粒石榴籽最後落入碗中,趙敬時垂着雙目看了一眼,歎道:“正好,五百六十八。”
他順從地擡起手,任由東宮衛給他戴上鐐铐,那些鎖鍊沉得要命,趙敬時卻恍若不覺,沖北渚笑笑:“北渚哥,那碗石榴送給你了,很甜,記得快些吃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