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熹微,明懿宮迎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。
元綏安靜地候在門外,大約過了一炷香,明懿宮的門才緩緩打開,宮女請他進去。
明懿宮本為孝成皇後故居,按規矩公主皇子自有别宮居住,但皇帝寵愛靳相月,特許她在母後宮中長住,待出閣分府後再搬離。
宮殿内一切陳設如舊,唯一變了的是主位之上不再是溫和賢淑的皇後鄭念婉。
靳相月閑閑地端着茶杯,聽見元綏進來的時候擡眼,漫不經心地一瞥。
“微臣給公主殿下請安,殿下萬安。”
靳相月抽出帕子抵了抵唇,沒回話,身邊的宮女卻一個個都跟人精似的,相互遞了個眼色便魚貫而出。
殿門一關,隻剩下靳相月與元綏二人。
靳相月這才懶洋洋開口:“倒是奇了,平素元大人從未給本宮請過平安脈,怎麼今日倒由你來擔這份差事?”
“回殿下,許太醫身體抱恙,微臣與他換了班。”元綏膝行幾步,跪在靳相月腳邊,謙卑地翻出脈枕,“微臣請殿下平安脈。”
靳相月右手緩緩一搭。
就在元綏指尖擱着絲帕觸到靳相月脈搏的那一瞬,靳相月猝然開口:“本宮不喜歡兜圈子,元大人有事不妨直言。”
元綏指尖顫都未顫,聞言隻是笑了一聲:“懿甯公主快人快語,微臣惶恐極了。”
“為了我三皇兄?”
“是。”元綏收回手,轉而平鋪在地,深深拜下,“依我大梁規矩,公主出閣那日,須得有皇室親眷替公主去宗廟焚香祝禱,微臣想替瑞王殿下來向公主讨一份彩頭。”
靳相月眸色波瀾不驚:“哦?我三皇兄想去?”
“是。”
“那麼元大人的條件呢?”靳相月左手撐在臉側,“你既然開了這個口,想必是有本宮無法拒絕的條件。”
“果然什麼都瞞不過殿下。”元綏直起腰,低語道,“殿下一直在尋找的那個東西,微臣已然尋到,并可以秘密送給殿下。”
靳相月探究地望着他。
“微臣知道,殿下一直對先太子毒害陛下一事耿耿于懷,當年的朱砂毒物也都作為證物被封存在太醫院和大理寺。”元綏語氣愈發輕柔,“如今微臣已然全部都打點好了,可以為公主拿到它。”
靳相月嗤笑一聲:“元大人這麼大方,就隻為了讨個新婚祝禱的彩頭?”
“瑞王殿下不比公主出身高貴,也沒有太子那般精明強幹,所能指望的也不過是個福澤庇佑了。”元綏沉緩道,“公主放心,微臣有十足的把握,不會讓任何一個人知道這東西到了公主手裡。”
靳相月看他半晌,長眉一挑,這才幽幽地笑了:“這還有點意思。”
*
臘月将至,京城落了好幾場雪,天氣也愈發寒冷,趙敬時的病卻已經養了個七七八八。
全仰仗紀凜極其聽那老郎中的話,趙敬時養病期間,不僅是門窗緊閉,就連出個門都要給他裹上好幾層。
已經多年未被如此這般照顧過的臨雲閣閣主骨頭都要被養軟了。
“也就得虧四殿下還需要我指點習武,否則我都懷疑還能不能拿得起劍來了。”
紀凜剛把靳懷霖送出府,回來就發現被他三令五申回屋躲冷的人正不聽話地站在廊下,手中孤鴻劍挽出飄逸淩厲的劍花。
紀凜蹙蹙眉,快步走過去,趙敬時眸色一閃,一劍刺出,挑飛了紀凜頸上的珍珠扣。
紀凜不着痕迹地歎了口氣。
“紀大人把我當一朵嬌花養呢。”趙敬時輕輕吹了一口氣,寒氣從他淡粉色的唇縫中溢出,袅袅娜娜地落在紀凜側臉,“都好得差不多了,總皺着眉頭好似多擔心我呢。”
“大夫說你曾凍壞過身子,最怕冷,如今大病初愈就這般不愛惜。”
“放心吧,不會壞事的。”趙敬時收劍入鞘,發出令人爽快的輕響,“我心裡有數得很。”
紀凜抿了抿唇,像是還想說些什麼,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,慢慢和趙敬時往屋裡走。
“臘月初八将近,你打算如何拿下元綏?”紀凜進屋後先往火盆裡扔了幾塊炭,室内愈發溫暖如春,“陸北遙被關在刑部,既然已成棄子,元綏勢必已然有萬全的計策。”
“萬全,這世上真的有萬全之策嗎?我倒覺得隻是旁人未曾謀算到罷了。”趙敬時解開大氅,語調譏諷,“元綏是有些本事在的,但也不至于算無遺策——靳懷霁那邊如何?”
“也在靜候時機,時時與三法司聯系緊密。”
趙敬時點點頭,這才回答他方才第一個問題:“其他的紀大人通通不用做,隻需要做你禦史大夫該做的事便好。”
紀凜略一皺眉,趙敬時眸色清亮,說得輕描淡寫,仿佛此事真與他毫無瓜葛。
“皇家子弟成親,皇帝都要去京城正南門‘撒福’,與民同樂。作為禦史大夫,大人正常随駕侍奉便好。”
“那你呢?”
“大人,給這等快意恩仇的時刻留些懸念好不好?”趙敬時翹着腿,調笑道,“你放心好了,我承諾過的,髒事兒定不會讓大人沾染毫分,我是個多言而有信的人呢。”
*
隆和三十一年臘月初八,朝會暫休,懿甯公主靳相月出閣。
辰時三刻,重重的三聲鼓響催開了紅牆的大門,也喚醒了京城中最喧鬧的時刻。
鼓聲傳透宮牆,元綏為靳懷霄穿好衣冠,四下寂然。
寒冬臘月,靳懷霄額上卻全是細密的汗,元綏不動聲色地為他一遍又一遍擦去,手落下來時被蓦地攥住了。
那掌心像塊冰,元綏平靜地攏了攏手指,将靳懷霄的手包裹其中。
“元綏。”靳懷霄的聲音發顫,“我……我害怕。萬一失敗了……”
“沒有這種萬一。”元綏握緊了他的手,二人透過銅鏡打量着彼此,“臣說過了,已為殿下規劃好一切。”
“可是靳相月能相信嗎?”靳懷霄眸色閃爍,呼吸急促,“她若是……若是……”
元綏聞言失笑:“傻殿下,當然不能相信她。”
掌中的手瞬間僵硬,靳懷霄下意識就要抽出去,卻被元綏牢牢攥緊,掌控在手中。
他坦然地回望靳懷霄驚恐的眼神,聲音愈發柔和:“懿甯公主是什麼人,殿下與我都清楚。我與她交換了能要命的事,她不會與我善罷甘休,包括牽涉其中的殿下你。”
眼淚驟然滑落,靳懷霄抖如篩糠,幾乎要站不住,元綏用指腹擦過他的眼下,撩起一片紅:“殿下,行險而順,劍走偏鋒,此舉是死境也是生機。瑞王殿下祝禱途中遇刺身亡,還有比這更好的逃跑機會嗎?”
他扳正靳懷霄顫抖的身體,聲音愈發柔緩:“殿下隻需‘好好’為懿甯公主祝禱,感謝她這股東風。畢竟後續的爛攤子必得由她收拾,收拾不好……那死的人就是她了。”
*
靳相月蓦地睜開眼。
唢呐聲吹吹打打擾得她心煩,随侍的宮女見她一臉按耐不住的躁意,小心翼翼地開口:“公主,可有何不适?”
靳相月沒有回答,隻是反手撥開了喜轎的轎簾。
陽光明媚,卻帶着冬季獨有的寒涼,與那鮮豔的大紅色刺得她額角與心髒一同難受地跳,她不适地按了按心口,染了蔻丹的指甲幾乎刺入肌膚。
“殿下……”
靳相月眼風一掃:“閉嘴,再說話滾出去。”
那宮女後背一涼,撲通跪了下去。
靳相月收回目光,轉而緊緊握住脖子上那枚平安玉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