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子時三刻。
懸月像是天穹被燭火燙開的傷口,滲出了清涼如水的月暈,淌着一臉濕漉漉的淚,幽怨,哀傷地凝視着這一片混沌的凡間夜色。
清水鎮的村民大多沉浸在睡夢之中,籬笆旁的黃狗耷拉着耳朵,睡在狗柔軟肚皮上的白貓不耐煩地将爪子搭在耳上,耗子從米缸裡探出半個頭,賊眉鼠眼地觀望着濃情蜜意的那對貓狗。
多麼甯靜幽深的夜晚啊。
除了山腳下那雙若隐若現充血的鬼眼。
或者說,鬼市。
“入鬼市的凡人需持幽燈一盞,不可原路返回,不可棄幽燈獨行,亦不可将燈轉借于他人。”
守門的骷髅将幽燈遞給了面前的蕭随雲,“記住了嗎?”
“記住了,”蕭随雲接過了幽燈,燈身薄如蟬翼,捏着手中的燈柄卻如同觸上了寒冰。
他頗為感激地回看了那骷髅一眼,“多謝。”
蕭随雲初次踏入鬼市,隻是提着那盞幽燈邁着小步,不敢僭越,亦不敢環顧四下。
他原以為鬼市是一片森然肅穆,群魔遊行。
誰知此地喧嚣至極,與不知何人何物摩肩接踵的同時,讨價還價之聲,談論鄰裡長短之聲萦繞于耳畔。
“小郎君,要喝湯嗎?熱騰騰的鮮辣湯?喝一口渾身舒暢,喝兩口和小老兒我一般精神抖擻。”
一隻蒼老的手緊緊攥住了他的衣角。
蕭随雲原本想拒絕,但見那老頭滿面褶皺身形佝偻,乞求一般地伸出手,期待地望着自己。于是他喉頭一噎,改口道:
“老伯你賣的是什麼湯啊?”
那老伯蹲下身,一臉神秘地卸掉肩頭的擔子,蕭随雲看見了狀似雪花膏蛤蜊油之物,他好奇地拾起一塊,卻嗅見了一陣腐爛的肉味,胃底泛起惡心。
老伯掀開了大缸的蓋子,笑眯眯道:“小郎君要來一碗嗎?”
“哕。”
那渾濁的湯面上浮着一層厚重的白沫,白沫裡漂浮着幾縷頭發,待蕭随雲湊近了,那頭發下掩蓋的一顆人頭就這麼浮了上來,挖了眼,扒了牙,皮被滾燙的湯水燙的裂開,嘴角被割開了,向上勾起,似乎在朝他詭異一笑。
“不不不不要了……”
他連忙擺手拒絕,步履如飛地跑了。
身後的老伯還試圖挽留他:“郎君,喝一碗很補身子的……”
蕭随雲火氣旺盛,可經不得這樣的大補。
他這趟其實是來尋魂夢草的……
那天夜裡他與李縱情颠轉上下後,原本高高在上的人被鉗制着,狡詐的狐狸被撞得支離破碎地連一句話都說不出。
隻有最後蕭随雲問他你究竟想要什麼時,他虛弱地環抱住蕭随雲,說想要魂夢草。
柔軟地像是一隻僅能依附于自己的藤蔓。
蕭随雲不知道魂夢草是何物,但是回去後他查閱了不少古書,才知曉此物的名貴。
存活于蓬萊仙境之巅,隻有修仙之人才能翻山覆領地尋到。
凡人哪怕竭盡全力,也采撷不到此物。
除非……
去那傳聞中晨曦時分第一聲雞鳴聲中便會散去的鬼市碰運氣。
他恍過神來,咬牙切齒地想若不是為了彌補某隻狐狸,他才不會跑到這烏煙瘴氣之地隻為尋一株魂夢草!
但也僅僅是為了彌補。
蕭随雲心裡頭的想法與凡間尋常男子無異,即便是李縱情強行為自己灌下了春藥,可被入的,最終雌伏于他身下的還是李縱情。
他應當要對李縱情負責。
他正兀自思考間,有人觸了觸他的背,“公子,你的荷包掉了。”
身後響起了一陣稚氣的童聲。
蕭随雲恍過神來,連忙拾起了地上的荷包,朝那小童道:“多謝。”
可當他擡頭仔細打量起這小童,卻見他手中執着一根細竹竿,邦邦邦地敲在地上探路,眼上纏繞着一圈白紗,雙唇緊抿,俨然是一個小盲童的模樣。
蕭随雲蹲下身,将幽燈放在身旁,輕聲道:“你的爹爹媽媽在何處?怎麼一個人在鬼市?”
小童垂下頭,“爹爹死了,媽媽也死了。我來鬼市賣東西。”
“那……你的背簍裡裝着何物?”
小盲童取下背簍,隻見那背簍與其他人負載而至的不同,隻是空空如也,隻有最底層躺着一隻楚楚可憐的黃色小花,嬌柔的花蕊,吐露着芬芳的花瓣。
“魂夢草!”
蕭随雲心頭大喜,忍不住驚呼道,“這花還賣嗎?”
“賣的,賣的,”小童拈起那花,将它遞給蕭随雲,“公子還是先仔細看看這花,莫要買錯了。”
那小童年齡雖小,聲音稚嫩,但是言談舉止之間風度翩翩,雖身着一襲舊裳依舊難掩閑适儒雅的氣度,想必這小童的父母在世時耐心地教導過這孩子。
蕭随雲躬身,正要接過那花,卻聽見身邊傳來一聲冷呵,“放下!”
嘩!
一道寒冷的劍光閃過,險些劃破他的手指!
蕭随雲倏地收回手,将小童護在自己的身後,提起垂放在腳邊的幽燈,怒目而視道:
“你又是何人?他心甘情願賣花,我心甘情願買花,閣下貿然出手又是何意?”
隻見那呵斥的男子臉上有一大片刀痕,從頭頂至下巴,将整張臉都殘忍不堪地劃開成了兩瓣,甚是恐怖至極。
他絲毫不理會蕭随雲,反倒是還試圖用劍挑起身後小童的下巴,“怎麼?還找了個廢柴凡人來護着你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