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走得急,沒跟柳愈說,後來她也沒找過我。
也許是對我失望透了。
提着箱子不好意思看她,往前走,一隻手伸過來,白色衛衣袖子。
有些欣喜地擡頭,程雙言走過來,無視柳愈,自顧自插進我們倆中間,提走了箱子。
無聊。
又去拉柳愈,柳愈任我拉着她,嚴肅地看我。
“你們又在一起了?”
又字聽得我心生不爽,可在她那蹭吃蹭喝那麼久,到底不好意思。
于是點點頭,吊兒郎當道:“本來就是我姐啊,在一起怎麼了。”
這話聲音不小,提着箱子走在前的程雙言腳步一頓。
我登時有些心虛。
柳愈來回掃了我們幾眼,很善解人意地沉默了。
程雙言臉色不好,不敢招惹她,放下箱子,就沖她喊。
“回去吧姐,我這周不回家了。”
幾個沒眼色的室友還要接話:“胡一你跟你姐關系真好。”
“真羨慕啊,妹妹都這麼大了還親自送上學。”
一句接一句,程雙言臉色越來越黑,我不敢說話,隻能僵硬地假裝收行李。
半晌,程雙言從牙縫裡擠出一句。
“這周五放學我接你,回家吃飯。”
沒人注意到這尴尬的氛圍,幾人都沉浸在姐慈妹孝的氛圍裡,隻有柳愈靠在床邊若有所思地皺起了眉。
“你跟她怎麼回事?現在能告訴我了嗎?”柳愈的聲音在身後響起。
我叼着煙轉頭看她。
天台風大,柳愈戴着衛衣帽子,發絲紛飛,看不清表情。
“走得急沒跟你說,就那樣呗,勉強過。”沖她笑笑。
又問:“我走了你怎麼電話都不給我打一個?一直憋到現在才問我。”
“我怕她監控你的手機,有些事情隻能當面說。”柳愈走過來,拿掉我手裡的煙,抛下天台。
“哎!沒滅!”急忙低頭去看,已經不見了。
隻好期待小小的煙頭沒能燃成火災。
“不想着丢個火把下去都着不了,想着扔個煙頭也能成火災。”柳愈笑笑,靠在我旁邊。
“你什麼意思啊?”我有些不爽。
不懂她的意有所指,也許程雙言說得對,我真是文盲。
“上次勸過你了,你為什麼要執迷不悟呢。”柳愈歎口氣,很真誠地看着我,眼裡沒有指責,隻有痛惜。
“我執迷不悟什麼了?她本來就是我姐,難道要我跟她斷絕關系出去要飯嗎?”心裡憋着火,何苦指責我?為什麼沒人指責程雙言?
明明她才是罪魁禍首。罪惡之源。
柳愈很憂傷地看着我,突然說:“給我根煙。”
“你還抽上煙了?去樓下撿吧,就那一根。”我冷笑。
她沒搭理我,手迅速在我身上摸索幾下,掏出根煙點着了。
速度之快,令我瞠目結舌。
柳愈靠在欄杆上,吐出個漂亮的煙圈。
沒等我驚訝,她金魚吐泡似的,又吐出一連串。
圓圓的煙圈在風裡消散,憂傷的神色還留在柳愈臉上。
“那個女人教我的,我十歲就會了。”她看着我說。
我震驚得說不出話,好半天,才問。
“是誰?”
“我媽,親媽。”柳愈把還剩很長一根的煙摁滅在欄杆,丢在地上碾了幾腳。
“和你不一樣,我沒上過學,連小學都沒去上,一直到我逃出來之前,我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。”
我張着嘴,半天不知道說什麼。
風把思緒吹散了。
“我和她,在很長一段時間都是那種關系,所以你姐第一天送你來時,我一眼就看出來了。”
柳愈笑笑,她沒過多談及往事,我卻覺得喉嚨被人掐住了。
窒息。
一無所有的柳愈,出逃成功的柳愈,在最爛的大專裡也拼盡全力學習,要當律師的柳愈。
“所以對我而言,人生是來這個學校後才開始的,我那時太小,也信了她不少花言巧語。
曾經覺得隻要捂起眼睛,堵住耳朵,假裝什麼事都沒有發生,假裝我在這種生活裡也能快樂,就能和她假裝一輩子。”
“但是不行啊,人都是追求自由的,隻要聞到一點風的味道,就會忍不住去幻想,去追随。”
柳愈伸出手來,手指在風裡微微顫抖,那是風的形狀。
“所以我跑了,很辛苦,但跑出來後,我覺得我的人生終于開始了。”她看向我。
撕掉幻想的遮羞布,我幾乎驚駭得站不穩,今日的風怎如此大?
曾幾時,我也是堅持要從程雙言身邊逃走的。
愣愣看着她。
“不要沉溺在這種扭曲的關系裡了,醒醒吧,你還來得及。”柳愈輕輕拍了拍我的手,走了。
她是走了,留在我心裡的驚濤駭浪卻未消。
一連幾天,渾渾噩噩的,腦子裡都是這些話。
小幽和柳愈的臉來回在夢裡轉。
一邊是小幽尖叫着說看看我的下場吧!失去自我就會消失!
一邊是柳愈抓着我說你一定要跑出去!跑!!
夢像個绮麗的嬰兒吊床玩具,上面挂着香煙,手指,書本,和酒瓶。
睡夢裡的胡一被旋轉的命運打得暈頭轉向,手伸出去,卻隻握住了程雙言探出的舌頭。
尖叫着醒來,午後的寝室空蕩蕩,已經沒人了。
想起今天周五,下午沒課,室友都出去了。
手機有無數個未接,都是程雙言的。
她今天要來接我回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