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末的秀川被一場小雨洗過,空氣濕潤,樹葉青翠。雲層低垂,陽光穿透不了厚重的霧氣,整座城市像披着一層柔軟的紗。
小區裡偶爾有孩子追逐打鬧的聲音傳來,遠處有風吹動晾衣架上衣角輕擺的窸窣聲。
謝知賀坐在家中,落地窗邊鋪着一塊厚毯,他靠在沙發上,膝頭攤着一本練習冊,手邊的黑咖啡還冒着熱氣。
謝知賀轉學來秀川,不是因為家裡搬家,而是父母工作的調動。
他父親是秀川一家大型醫療設備公司的技術總監,母親是同家公司外派的商務主管。
名義上是調來秀川工作,實際上兩人常年飛來飛去,三五天在市裡,一轉眼又飛去外地,節假日能不能見上一面都難說。
他轉學來七中,也并不全是因為父母的調動。
其實他小學、初中都在這座城市跟着爺爺奶奶念的書,後來爺爺去世,奶奶年紀漸大沒有精力再帶他,他父母就把他帶去了江臨。
謝知賀在那邊的省一中讀了兩年,本來再堅持一年就能高考,可他父母終究還是不放心,又把他重新帶了回來。
在江臨一中時,他因為打架被學校點名通報——那次沖突鬧得不小,對方家長鬧到校領導辦公室,他懶得辯解,幹脆認了處分。
謝父謝母知道這事後震怒,覺得丢人。他們要走,便順勢把謝知賀一并帶來了秀川,直接塞進七中。
按理說,哪個家長不希望孩子讀重點高中?可謝家父母不是。
他們比起成績和教育,更看重面子——丢人,就要處理掉。
再說,他們也不放心讓謝知賀一個人留在江臨,一中那種地方,一不小心又鬧出事,影響的就是他們的體面和口碑。
他們從不聽謝知賀的解釋。
也不問他為什麼動手。
在他們眼裡,沒有“理由”這種東西,有的隻是“後果”——而謝知賀,就是那個不斷制造麻煩和後果的“問題兒子”。
謝知賀也早就習慣了。
反正說了也沒人信,那不如沉默。
他們把他帶回秀川後,最初的計劃是全家一起搬來秀川以便“團聚”,但現實卻是他們把謝知賀安頓好之後,又匆匆各自奔赴崗位。
“以後你在這讀書,我們也好常回來看你。”那是父親在搬進新家的那天晚上說的。
謝知賀沒有拆穿他們。他知道,那句“常回來看你”不過是換了說法的“你就一個人吧”。
他們每月回來兩三次,進門一身疲憊地坐下,匆匆吃完一頓外賣,塞給他一張卡或一疊錢,又走了。他已經習慣了,也學會了不抱期待。
對他來說,在哪兒讀書沒有區别,江臨也好,秀川也罷,生活本就不該對誰有期待。他習慣獨處,也早就知道,所謂“團聚”,不過是他們自以為的慰藉。
他們從來沒明白過,他真正習慣的不是哪一座城市,而是一個人。
剛到秀川那會兒,父母想把他托付給住在秀川市的姑媽——那是他父親的姐姐,住在林黎家樓上幾層。
姑媽性子溫和,年輕時是教師出身,可這兩年身體不太好,經常住院。謝知賀知道,哪怕姑媽願意照顧,他也不想把自己變成别人的負擔。
“我自己住吧,”他說得平靜而理所當然,“我能照顧好自己。”
其實他早就能了。
家裡雇了做飯和打掃衛生的阿姨,每天上午會來收拾房間、準備好中飯後離開。下午整棟房子就隻剩他一個人。
偶爾天氣好些,謝知賀會拉開窗簾,看樓下那排梧桐樹,樹影斑駁得像被風吹皺的思緒。
謝知賀不太喜歡那種長時間沉默的寂靜,所以刷題刷累了,他會打開播放器聽歌,也會彈彈鋼琴或者抱起那把黑色的木吉他,低頭撥動幾下弦。
指腹磨出薄繭,音色卻幹淨利落。他偶爾也看電影,偏好老片,鏡頭克制,劇情沉穩。
謝知賀的生活被規整地切割開來,像時間表上的一行行格子,安靜,孤獨,卻也不淩亂。
他不覺得這有多可憐。隻是有時候他也會想,别人家的“回家”意味着什麼?會是像電視劇電影裡面那樣,是熱湯,是嘈雜,是門口那句“你回來啦”嗎?
他沒有這些。可他有題本、有書、有琴有吉他,有窗外落葉的影子。
這些,就已經足夠。
午後,天陰得厲害。
謝知賀本來在家寫題,姑媽突然打來電話,說快遞送錯地址,幫她去一趟小區門口的驿站拿一下。
他出門的時候天還沒下雨,但帶了傘——這幾天陰雨天多,他習慣性地把傘帶着。
給姑媽送完快遞下樓,雨已經嘩啦啦地下起來了,初秋的雨又急又涼。
謝知賀走得不快,剛轉過小區拐角,就看到便利店門口站着個熟悉的身影。
女孩穿着淺灰色衛衣,細細瘦瘦的,站在屋檐下擡頭望天,嘴角微微抿着,一看就是心情不太好。
她手裡還拎着個透明塑料袋,裡面放着幾包火鍋底料,一瓶沒買成的陳醋,還有一本資料書。
林黎皺着眉站在便利店門口,雨幕幾乎封住了整個街角。
她皺眉看着雨簾,手裡拎着一袋火鍋底料和調料,塑料袋被打濕得透明。
上午林黎去學校附近買習題冊,她媽便在路上發微信,說晚上家裡吃火鍋,讓她順路買點東西回來。
誰知雨說下就下,街邊行人迅速稀少,樹葉被雨壓得垂下,地面反射着水光,一片模糊。
袋子太薄,手又酸,心情也跟着陰沉起來。林黎本來就沒什麼好心情,這會兒被雨堵在這兒,心情更低壓了些。
就在林黎猶豫着要不要沖出去的時候,一道熟悉的聲音從身後響起。
“……林黎?”
林黎下意識回頭,就看見了撐着黑傘站在雨中的謝知賀。
男生穿着黑色連帽外套,肩膀沾着點雨水,發梢有點濕,被風輕輕撩起。
他眉目冷淡,但嗓音不知為何,比雨聲還輕一點,柔一點。
林黎有些詫異:“你怎麼在這?你不是不住我們小區嗎?”
謝知賀沒回答她的問題,隻是擡手把傘往她這邊傾了傾:“先别說了,走吧,我送你回去。”
她猶豫了一下,還是跟着他走出屋檐。
雨滴啪嗒啪嗒地砸在傘面上,聲音密集。他們并肩走在雨中,謝知賀忽然低頭看了她手中那幾乎被雨水打透的塑料袋。
“要不要我幫你拿?”他說。
林黎立馬側了側身,把袋子往自己這邊拎了拎,露出一個風輕雲淡的微笑:“謝了,但我又不是嬌嬌女,這點重量還扛得住。”
謝知賀沒再勉強,隻淡淡地“嗯”了一聲,手握緊了傘柄朝她那邊傾了一些。
傘不大,兩人挨得很近。
林黎偏頭就能看到他的側臉,長長的睫毛在雨光下投下一點點影子,薄唇緊抿着,像是在壓什麼情緒。
雨聲環繞在四周,反倒讓傘下這方世界顯得安靜而私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