溫熱的吐息近在咫尺,毫無界限地侵染了他的呼吸,陸壓平淡無波地将他壓下,在孔宣促狹的目光中,輕聲回應:“我是說時間很晚了,你可以先睡。”
他與孔宣對視,那雙純黑色的眼睛中純粹直白,似乎沒有絲毫的動搖。
豔麗至極的絢麗被他一手推開,他呼吸似乎重了一瞬又似乎沒有。
淩晨三點的天黑得很沒有道理,幾乎透不見光色,隻有廚房白熾燈明晃晃地将兩人的神色照亮。
孔宣揚起眉,似乎抓住了什麼小辮子,嗓音輕慢愉悅:“我才不要。”
他難以自控地翹起嘴角,用可樂罐子擋住他忍不住發笑的表情,牙齒輕磕在罐邊,做出一副自己要專心品味的态度。
“抛下一鍋好吃的去睡覺,實在是太浪費了。”他言之鑿鑿,振振有詞,似乎又有點沾沾自喜。
喜滋滋的樣子,似乎已經從越發濃香的香味中品味到了無上美味。
孔宣眯起眼睛,露出銳利、笃定以及難以言喻的幸福表情。
他不肯挪窩,淩晨三點鐘,陸壓打開鐵鍋蓋子,一股濃濃的肉香飄了出來。
那股味道極為霸道,随着咕噜咕噜的氣泡聲,一聲一聲催促着人類的味覺器官,不自覺泛起饞意。
孔宣根本等不到出鍋,無情鐵手撥出一塊,“嗷嗚”一口含進了嘴裡。
如他所說,看起來像是蛇肉,吃起來卻有點像雞,炖煮過頭的肉隻要輕輕一抿,順着肌理抿開,細膩的味道霸道地占據着感官,讓人恨不得連舌頭都一起吞下去。
孔宣面露幸福,腮幫子鼓起一邊咀嚼。
細膩的肉質比起普通的蛇肉或者雞肉還要不同,介于兩者之間,炖煮入味的肉一咬,濃密的湯汁溢出,直擊味蕾,簡直香得人意亂神迷。
陸壓一把将整鍋的菜倒進大鐵盆裡,他還蒸了一鍋米飯,味道極好的大米蒸得粒粒分明,米飯的本味淋上醬汁,簡直就是某種下飯利器,令人忍不住吃了再吃。
最絕妙的是裡面的蔬菜,炖爛的土豆糜爛又美味,過于清甜的玉米則展現了截然不同的風味,還有豆角與白菜……幾種平凡的配菜一結合,一口肉一口菜再配上香噴噴的大米飯,是身邊有人死了都察覺不到的美味。
孔宣埋頭苦吃,已經不記得這鍋裡炖的是什麼了。
淩晨三點,正是猛猛幹飯的好時候!
陸壓坐在孔宣對面,他端着一碗白米飯,像是媽媽一樣給對方夾菜:“多吃點多吃點。”
他臉上的表情似乎已經達到了某種境界,多美味的菜肴他依舊不為所動,畢竟他清楚地知道裡面炖的是什麼東西。
他親自刨開的,一隻猶如豺狼實際上是蛇類,味道上卻像雞的怪物。
作為一個人類——陸壓自以為的,他顯得慎重得多,盡管他已經吃過兩次妖怪肉了。
他一貫細緻謹慎,這種謹慎是一個廚師對食材的慎重,他面色凝重,冷靜地詢問孔宣:“這種肉會有毒嗎?”
“我是說,吃了之後不會長出三隻手四條腿什麼的。”
孔宣:“好吃,多吃,愛吃。”
猛猛幹飯的孔雀大王已經說不出話來了,他隻能“嗯嗯”點頭,筷子動得飛快,飛速夾了幾塊肉落到陸壓碗裡。
這肉沒有肥肉,每一塊滾上醬汁,已經分不清是雞肉還是蛇肉。
陸壓夾起,用打量什麼黑暗料理的眼光盯着它看了兩秒,随後送入嘴中。
不會做菜的清掃組組長不是一個好廚子。
這話真的不容辯駁,這塊肉完美地展現了陸壓的廚藝。
它細嫩、美味,濃重的豆瓣醬與湯汁混雜在一起,咀嚼之時,肉柔韌細膩,并不像普通的雞肉或者蛇肉一樣,它有着自己本身的風味,經過人類烹饪手法的制作過後,它足以征服任何人的胃口。
即便是陸壓。
即便是陸壓也不能抗拒這個味道,他在短暫地停頓過後,已經毫無芥蒂地将美味送入口中。
他不動聲色,筷子使得比孔宣還利索。
兩個人像是打戰一樣,隻是一個張揚一個内斂,用自己的節奏飛速地搶劫完一整鍋炖肉。
孔宣吃得肚子滾圓,抱着碗像是吃撐了般面露迷茫之色,在短暫的呆滞之後,他情不自禁地感慨:“這玩意到底是誰研究的呢?”
嗚哇,真的超好吃啊!
陸壓默默吐出一塊骨頭,他不動聲色,像是任何一個不露鋒芒的廚子,隻是安靜地聆聽食客的贊美。
他隻是矜持地低下頭,視線掃過孔宣那吃飽喝足的幸福表情,無聲翹起唇角,略表謙虛。
隻是,陸壓站起來的一瞬間,他感受到的不是飽腹,而是饑餓。
即便一隻形如豺狼大概有一百來斤的怪物被他們瓜分了,他依舊沒有感受到任何的飽腹感。
像是沒被填滿過的無底洞,吃進去的肉全部轉化為靈氣補進身體,換來的不是飽腹,而是長久沒被滿足的饑餓。
被喚醒的無法抑制的饑餓在叫嚣着更多更多地補充,他身上的妖紋似乎滾燙起來,不受控制地蔓延過後脊,貪婪地消化着吃入身體的靈氣。
陸壓擡起手臂,他明智地穿了一件長袖的廚師服,雪白的廚師服寬松地遮住了他有可能生長出來的黑羽,即便如此,依舊有零星幾片細密的絨羽在他的頸間生出。
他不是要長第三條手臂第四條腿,而是感受到了無窮無盡的饑餓。
餓。
陸壓視線轉動,下意識地看向孔宣。
孔宣撐着腮肉,一雙靈動漂亮的眼睛盯着他,清晰地倒影出一雙布滿璀璨妖異的眼睛。
他撐着桌子,主動靠近陸壓的一瞬間,他聞嗅到了極度危險的味道,無法預兆的危機踩着他的警誡紅線跳舞,棋逢對手的興奮感令他汗毛倒豎,酥麻直直地從他的背脊滑過,流竄到了更值得興奮的地帶。
在無限的危機下,他輕輕搔弄過陸壓頸間生長而出的絨羽,細細密密的羽毛蹭過他的指腹,他歪過頭,格外玩味地挑眉。
“你要變怪物了嗎?因為吃了一隻妖怪。”
陸壓分明還問過他會不會變怪物,此刻他卻口吻笃定:“當然不會。”
“那你要變成什麼?”
“很明顯,這隻是你的錯覺而已。”
兩個人短暫的交鋒随着絨羽消失而宣告暫停,暗色的妖紋順着陸壓的脖頸一路滑進衣服裡。
孔宣踮着腳,用鼻尖蹭開他的後領,清晰地看見了那一團如薄霧般的刺青。
“是一棵樹。”
這棵樹從陸壓的尾椎生長而出,無數的太陽從樹的枝桠長出,妖異的火鳥張着翅膀,似乎要從枝桠展翅高飛。
但很快,樹的枝桠萎縮收攏,隻剩下一條筆直貫穿整條脊骨的枝幹,隐秘的神紋布滿了整根軀體。
隻是這麼看上一會,就讓人感覺頭暈目眩。
陸壓顯得淡定極了,他甚至回應孔宣:“很明顯,這是棵樹。”
孔宣暈乎乎地倒在他的肩膀,迷迷瞪瞪地問他:“哪來的?”
“年輕不懂事紋的,不能考公考編,真是吃大虧了。”陸壓的回答十分老實本分,口吻像是真的有那麼一段輕狂的歲月,透着淡淡的遺憾。
“這年頭考公考編還是大熱門,比開個小餐廳穩定多了。”
“唔……會、會猛猛賺錢的!孔雀大王保證呼~”
孔雀大王支棱不到兩秒,眼睛一閉,暈乎乎地倒在陸壓的懷裡,呼吸穩定地噴灑在他的頸間,靠在陸壓肩膀上睡了過去。
陸壓偏了下頭,順着廚房不鏽鋼的影子看了看兩個人靠在一起的身影,他摸了摸後頸,被發尾遮住的部分是一團形如圓環的妖紋。
他一定混了很厲害的種族。
陸壓還記得妖管局的老師是怎麼評價他的,那些老師有人有妖,有些妖族已經活得很久了,他們親近人類,願意給人類培養出一把刀。
唯獨不該是陸壓。
沒有妖族能直視他的妖紋一分鐘以上,上面布滿了奇異的文字,在遠古時期或許可以被稱之為神語。
這是某種傳承的體現,盡管它已經随着一代一代的混血消弭在基因記憶裡。
但陸壓或許就是那個中基因彩票的出色傳承者。
——千年難出一個。
隻可惜在末法時代,陸壓已經不可能再覺醒了。
他隻會耗盡體内妖力,早衰而亡。
陸壓又一次撩起了袖子,片片黑羽再一次附着上他的手臂,流暢有力的肌肉線條被黑羽覆蓋,卻不會像以前一樣抽空他的妖力。
這大概就是靈氣複蘇的好處吧。
陸壓想,妖管局的妖醫還是判斷失誤,他不會在一年後妖力衰竭而死,他真的要老老實實還二十年貸款。
不能把房子捐給妖管局讓妖管局繼續還債,再敲他們一筆,陸壓覺得還是有點遺憾。
他心情很好地翹開一罐可樂,無聲貼了貼懷裡呼呼大睡的孔雀大王。
“幹杯。”
孔雀大王被冰了一下,腦袋直往陸壓懷裡鑽,哼哼唧唧地亂拱。
“唔?”
迷迷糊糊從困意中睜開眼睛,明亮的陽光落在眼皮,孔宣眨了眨眼睛,潤濕的眸色突然清明。
他一下從床上跳起來,腦子裡還回想着昨天晚上的畫面,記憶斷代般停留在“餐廳不賺錢”這個重點上。
然後……
然後……
孔宣腦子卡殼一瞬,茫茫然站在房間裡,困惑地歪過腦袋。
然後?
他是怎麼睡着的?
這個問題可為難住了孔雀大王,大王的腦子轉了轉,呈現出鳥類獨有的記憶水平。
孔宣眨巴眨巴眼睛,手摸索到下巴認認真真地思考了一瞬,無果之後徹底抛之腦後。
他腳步飛快地從樓上跑到樓下,在樓梯間的窗戶往下望,看到了正在院子裡澆水的陸壓。
陸壓穿着白色背心,套着短褲拖鞋,非常有閑心地叼着根煙,手捏着水管沖着院裡的桃樹猛猛澆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