醫務室的燈比平時暗了一點,我上午做完例行評估後,被安排去參加“社交适應課”。
上課前,老師看了我一眼,說:“你成年了,應該學會控制自己。”
可是我今天沒有失控,我隻是坐着。
我坐在角落,一句話沒說。
他們發了一個生日蛋糕給另一個孩子,那孩子哭了,被打了兩下耳光。
因為他說“我也想回家”。
我沒哭,我知道不能說“想回家”。
說了就會被記為“不适應”。
所以我就笑了一下,說我很好,吃得下,睡得好,藥也按時服了。
老師記了一筆,說我“适應狀況提升”。
我沒告訴他們,我的手指今天早上被牙咬破了。
是我咬的。
我看見枕頭下的鋼筆,忽然就想試試看自己還疼不疼。
疼的。
證明我還在。
晚上我回房後,對着那支鋼筆說了整整一個小時。
我告訴它:
“今天是我十八歲生日。”
“我成年了。”
“哥哥沒有來,爸媽也沒有來。”
“不過沒關系。”
“我記得他高考完後,把這支筆給我。”
“雖然他說的是‘拿去玩吧’,但我當時沒敢玩。”
“我就一直收着,一直都收着。”
“你知道嗎?”
“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他當時走路的樣子。”
“快、倔、像全世界欠他一張錄取通知書。”
“……可我那時候,隻想讓他回頭看我一眼。”
我說着說着就笑了。
真可笑,我成年了。
可我最想見的人,還是他。
哥哥。
你如果哪天看到這本日記,不要怪我。
我已經改得很好了,我已經,不哭了。
哥哥我好想你。」
我翻到這時,已經不知道自己坐在地上多久了。
陽光透不過來,空氣像凍結一樣死寂。
眼淚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流幹,我合上書,手卻抖得厲害,指節死死扣着那本日記的邊緣。
我一頁頁翻着,像是把自己塞進那幾年空白的時間裡,他甚至每一個日記的結尾都寫了一句“哥哥我想你。”
我本來以為他“養病去了”,以為爸媽是為了他的好,可他們從頭到尾沒告訴我他去哪了,隻說是“出國治療”,說是“休學觀察”。
我沒追問,我連一通電話都沒打過。
那四年,他在黑房間裡被按着喉嚨窒息、被笑聲包圍、被醫生定義為“情結扭曲”,他寫“我不是瘋,隻是太孤獨”,我卻在公司開會、接洽、升職、被稱為“冷靜可靠”的天才。
我哪天靠得上“哥哥”兩個字?
我算什麼。
我連一封信都沒寄過,連一個生日都沒陪他過。
手裡那本日記,已經被我攥得變了形,我感覺有淚滴在封面上,不知道是第幾滴。
我低頭,才發現自己已經哭了。
眼淚一滴一滴砸下來,落在那一行字上:
“我現在不說‘哥哥’這兩個字了,隻有寫的時候才說。”
“因為說出來,會被打。”
“可寫下來……你就還在。”
我抱着那本日記,整個人縮在牆角,額頭頂着膝蓋,想吐,又忍住,我坐在檔案室的角落,懷裡抱着那本筆記本,已經分不清是因為冷,還是因為心疼到僵住了。
我記不清自己哭了多久。
眼淚不是崩出來的,是緩慢地,從骨頭裡流出來,一開始隻是鼻腔發酸,再後來,喉嚨哽住,手抖,心口開始疼。每一滴淚都像是在嘲笑我遲到四年的愧疚。
我低着頭,手指一頁頁地翻,字很小,筆很淡,寫得像怕被誰看見。
他在每一個“顧青雲”三個字的稱呼裡都小心翼翼地繞開,“哥哥”這兩個字他隻寫不說,因為說了會被打。
他說那支筆能保護他,因為是我給的。
可我根本不知道我給過他什麼,我連他那年生日是哪天都沒記得,我甚至不知道他是怎麼撐過來的。
我以為他是個身體不好、性格乖順、從小就安靜懂事的孩子,我從來沒想過,他是被壓着頭、按着喉嚨、被逼着喝藥、被迫認錯,靠着一支破筆、一句“哥哥說我笑起來好看”,活下來的。
我沒來過,我連問都沒問過。
爸媽說他治療了,我信了,四年,我信了四年,而他在這四年裡,把“活着”當成是“等我回頭”的理由。
他怕我看見,所以從沒說。
他怕我不高興,所以連哭都選了個不會被聽見的方式。
“哥哥,我想你來接我。”
“哪怕你隻是站在門口,皺着眉頭說‘你又病了’,我也願意。”
那句日記我反複看了好多遍,指尖都快磨破了。
我忽然很想知道,他當時寫完這句話後,是什麼樣的表情。
是哭了嗎?
還是沒有哭?
是不是在等我進門、在等我推開這道門、等我像他小時候一樣拍拍他後腦勺,說:“别怕。”
可我沒有來。
我站起身時,腿一陣虛軟,胸口像堵了什麼。
“顧清玉……”
我低聲叫他的名字。
聲音一出口,我自己都聽得出來帶了哭腔。
“你為什麼不告訴我。”
“你明明知道我……”
我說不下去了,我知道他不是不告訴我,是他早就明白,我不會問,我捂着臉,蹲在那堆發黴的紙堆裡,像個被挖空的人,整個人蜷着,眼淚再沒停過。
我好像終于明白,他為什麼那天會說:
“你不是早就想讓他死嗎?”
“那我就替你先動手了。”
他不是替我做什麼,他隻是想讓我看一眼。
看一眼他是怎麼被困在這裡的,看一眼他是怎麼從“弟弟”變成“瘋子”的。
可我來晚了。
我蹲在角落,日記壓在膝頭,眼淚還沒幹。
我不知道自己在這間檔案室裡坐了多久,隻覺得整個世界都像那一本破舊的本子,一頁一頁被撕開,直到背後,傳來一陣非常輕的腳步聲。
我以為是醫生,是工作人員,是誰來關燈關門,或是來把我趕出去。
可沒有。
那腳步一直靠近,慢到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神經上,然後,一隻手,從我背後輕輕地伸過來,落在我肩頭,像是在拍我,又像在安撫。
我僵住了。
下一秒,另隻手順着肩膀繞過來,箍住我的胸口,是擁抱。
我整個人僵在原地。
他抱住我了,不是錯覺,不是幻覺,不是夢。
是顧清玉。
他的下巴擱在我肩膀上,發絲掃過我耳後,聲音像故意壓得極輕:
“你哭了多久?”
我嗓子發緊,沒說話。
他貼得更近了一點,抱着我的手收了收,笑了一下,:
“哥哥這麼聰明,怎麼現在才看到?”
我喉嚨發幹,眼睛已經紅得睜不開,整個人像被什麼掏空了。
他把下巴埋進我肩頸,輕輕笑了聲:
“好看嗎?”
“你不是最讨厭我寫這些東西嗎,可你現在哭成這樣……是不是覺得,我其實寫得還挺動人?”
我咬着牙沒出聲,他在我身後一動不動地貼着,像一條纏人的藤,纏着我,勒得我喘不上氣。
可我居然沒有掙開。
他聲音一下一下地落進我耳朵裡:
“你一直沒回頭看我。”
“那我就寫給你看,寫四年。”
“你現在終于看見了。”
他忽然笑了一下,低頭在我後頸輕輕蹭了一下,像一隻終于等到主人的狗:
“哥哥……”
“你終于哭了。”
“這說明我寫的,還是有用的。”
我終于轉過身,一把抓住他手臂,把他從背後扯過來,狠狠抱住了他。
像失控,像瘋了一樣用力。
我抱得他有點喘不過氣,他沒掙,反而低頭貼在我鎖骨上,聲音低低的,像一根絲線,緩慢纏上來:
“别哭了,你哭得我也想哭了。”
“可我不想哭啊。”
“我隻想你抱我一下。”
“你現在,是不是終于……願意抱我了?”
我沒有回答,隻是把臉埋進他肩窩裡,指節顫着,像終于找到一個可以落下去的地方。
我第一次這麼用力地抱他,也第一次明白,他想讓我“看見”的不是過去,是他現在還站在我面前。
還活着,還願意,蹲下來抱一個遲到四年的哥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