淩晨的喧嘩總會令姬誦聯想起黑白的挽聯。他擰開燈,熟練地套上他的白色襯衫,黑色小西裝搭在椅子背上。
姬虞坐在床邊,腿耷拉着,一晃一晃。他的懷裡抱着款式相同的套裝,但尺碼比姬誦的要小一号。
他看着哥哥穿衣服,不自覺擺弄着衣服袖子。
他今年三歲,還沒學會自己穿衣服,他在等哥哥幫忙。
姬誦穿好自己的衣服,就去幫弟弟穿。照顧他們的阿姨這幾天不在,本來是爸爸幫他們穿衣服,但辛甲叔叔他們在樓下等,說是有事找爸爸。姬誦剛滿五歲,卻是可靠的小大人,他讓爸爸先去忙,他來幫弟弟穿衣服。
黑衣服、黑褲子、黑領結,還要别一條黑色的布條在胳膊上。
這種需要在特定場合穿着的小衣服,兄弟倆是第二次穿。姬誦是長子,年齡大,熟記穿脫的步驟。姬虞雖然不會自己穿,但也曉得什麼時候該伸手,什麼時候該擡腿。
時針垂直向下,剛過早上六點,天蒙蒙亮。
幫弟弟穿好衣服時,房門敲響了。
是爸爸。
爸爸推門進來,整理好沒收拾齊整的衣服邊角,擺正他們領口處黑色的小領結。
他們兄弟倆的爸爸是個很有力氣的年輕人。他一手抱起姬虞,就像抱一隻抱抱熊玩偶;等姬虞坐穩,他便朝大點的孩子伸出另一隻手。
姬誦牽住他,一家人走出房間。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到盡頭,便可以從二樓下台階。
樓梯是半圓的弧形,下了幾級台階,轉過一角,客廳的情景就出現在視野中。隔着扶手,兄弟倆看見客廳坐滿了叔叔阿姨們。有些他們認識,有些是陌生人。
客廳裡的人看見了他們,紛紛起身。
他們的衣服同樣是從夜色淘洗下來的灰黑。姬誦一步步走下台階,看着一縱一縱的扶梯圍欄把人們分割得面目全非。弟弟坐在爸爸的臂彎裡,他的視角與自己不同,與大人的别無二緻,便也能做到大人般的平靜。
他們一家邁下台階,站定在人們面前。姬虞瞥見人們的臉龐沾染着凄楚,壓抑、沉悶的氣氛叫他難以忍受。他擰過上半身,臉埋進爸爸寬厚的肩膀,不看人。
沒人會責怪他失禮。弟弟還有任性的餘地,姬誦有時很羨慕他。
“走吧。”爸爸發話。
姬誦頭擡得高高的,從袖口、衣擺向上看,微微踮起腳看,也看不見爸爸的臉。他的視野被濃黑填滿了,在他讀過的繪本裡,像這樣把黑夜披在身上的角色出現,常常預示着危險和死亡。
姬誦和姬虞隻需要模仿爸爸的舉動,時不時跪下,朝那個巨大的木箱子磕頭,再跟着爸爸走完一段長長的路就好。這次任務比上一次輕松得多。上一次是一年前,他要和弟弟一起抱一張大大的相框,刻着花紋的邊框硌得手掌發紅,痛得他和弟弟流眼淚。儀式結束以後,嫩生生的兩雙小手滿是壓痕。
而這次,那張巨大的照片由爸爸抱着。
爸爸還要抱着它,走很久很久。
他們跟在後邊,姬誦看爸爸捧起相框。
爸爸力氣很大,可以拎着他們兄弟倆跑上跑下,可他的手為什麼在抖,是太重了嗎?
是很重的,他知道。他和弟弟抱着父親的相框,好重好重,他差點跌跟頭。弟弟乳牙沒長齊,哭喊時會漏風,抱着他抽噎:“好重啊,哥哥。”
是不是父親們的相片都會這麼重?
可比起活人,懷裡的照片又顯得那麼小、那麼輕,輕到小小的孩子都能抱在懷裡。
魚肚白翻了幾番,翻出如洗碧空。木頭做的大箱子沉進深不見底的坑,人們蓋上土,而後點起火。火吞掉遞來的祭品或遺物,越來越大,越來越旺。空曠地有風卷着沙石路過,火焰歪到一邊,姬誦摸摸被火烤得發燙的臉,他想用火堆烤手,但教他規矩的老爺爺說過,這麼做是犯忌諱的。他便将兩隻手貼上臉,焐得暖和,姬虞也學他,用烤了火的臉蛋暖手。
賓客散去,隊伍散去,看顧他們的叔叔也走了,隻剩下他們父子三個,手牽着手回家。家裡除了他們什麼也沒有,誰也不在。向陽處那間最大的卧室,是姬虞不算秘密的基地,由爺爺充當管理員。他想像以前那樣從爺爺的口袋裡找糖吃,但房間徹底空了。
爺爺的輪椅也不見了。
“爸爸,”姬虞不解地問,“爺爺呢?”
姬誦感覺到爸爸握着自己的手緊了緊。他們聽到爸爸說:“爺爺……不在這兒。”
“爺爺在哪呀?什麼時候回來呀?”姬虞追問。
姬誦屏住呼吸,他也在等爸爸的答案。
“……爺爺和你們父親在一塊。”爸爸說,“我們看不見他們,但他們看得見我們。”
爸爸蹲下來,繼續說:“你們睡覺的時候,他們在書房裡看書;你們吃飯的時候,他們就在客廳看電視;你們玩玩具的時候,他們就等你們拼出大城堡……”
“爺爺和爹地在捉迷藏!”姬虞高興起來。
“對。”
很輕很輕的“咚”的一聲傳來,循着聲音瞧過去,原來是有水滴在地闆上。
哪裡來的?姬誦去找,原來是從爸爸臉上滑下來的水。爸爸的眼睛紅紅的,像故事書的插畫裡沉着寶藏的魔法湖泊。
這一天太長了。爸爸把他倆趕進浴缸,挽起袖子搓泡泡,把他們搓得像小魚一樣滑溜,再給他們裹上黃澄澄的浴巾,包成飽滿的“麥仁”。兩隻眼皮粘得緊實的“麥仁”,被“麥稈”一樣結實的爸爸托進暖烘烘的被窩。
困意濃重,連姬虞都不再鬧着要聽故事。爸爸會先親親姬虞,再把每天最後一個晚安吻分給他的額頭。
他努力扛住困倦,朝爸爸哼唧:“爸爸晚安。”
爸爸多給了他一個親親。
“晚安。”
一覺睡到太陽曬屁股,爸爸推門進來,喊他們起床吃飯。姬誦拉着姬虞坐在小飯桌邊上,替爸爸監督姬虞喝完一杯牛奶。
“最近先不去幼兒園了哦。”爸爸蹲下,平視着他們。
前一刻還睡眼惺忪的姬虞大聲歡呼:“耶!不去幼兒園!”
姬誦摁住弟弟,問爸爸為什麼要給他們請假。
“不是請假,”年輕的大人揉了揉姬誦小朋友的小腦瓜,“外面有好多大灰狼,等着吃掉你們這樣嫩呼呼的小朋友,等爸爸帶着騎士們把它們抓起來,你們就可以去幼兒園了。”
姬虞站直身體,嚴肅地保證自己絕對不出門。
“乖寶。”
“爸爸,大灰狼不會吃你嗎?”姬誦小聲問他。
“不會的,”爸爸笑了,“我不會再讓大灰狼得逞了。”
大灰狼吃掉過誰嗎?
他沒能問出口,爸爸挨個親親他們,就要出去上班。昨晚回來的阿姨牽過他們,一起和爸爸說再見。
“爸爸再見。”姬誦揮手。
“爸爸!再見!”姬虞跳得老高。
姬發關上門,走進門外的朝陽裡。
外面的世界是多麼廣闊的世界,有五彩斑斓的色彩和陰暗處蠢蠢欲動的罪惡。
姬發的笑容不見了,此刻起,他要面對的人裡,不會再有孩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