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岐大廈是西岐最高的建築,矗立在最繁華的地段。即使大廈内最有分量的一位老者前幾日駕鶴西去,它依然穩穩當當,每一片玻璃都光鮮如舊。
“姜總已經到了,在會客室等您。”在前台等候已久的太颠迎上前。
“好,”姬發脫下外套,“我馬上過去。”
從會客室可以眺望半個岐山的風景,姜文煥觀賞許久,試圖從這裡的平常風景中,找出許多與東魯所在土地之間的不同之處。
岐山少有高樓,多見農田,遠眺可見山川。行人腳步平緩,車輛也算不上多。與靠近海邊的東地不同,是一座慢節奏的大城市。
姜文煥略略擡眸。
岐山是不臨海的内陸城市,一向不太刮風,天藍得剔透,多晴日。今日天氣晴朗明快,西岐大廈金色的标志在日光下熠熠生輝。
來這兒前,他做了些功課。
姬家素來低調,東魯和西岐的業務又風馬牛不相及,他對西岐知之甚少,隻好一點點補課。
翻完全部資料以後,姜文煥勉強壓抑住内心的驚訝。他承認,西岐的真實版圖将他的想象襯托得過于貧瘠。
西岐集團自糧貿起步,逐步搭建起現代農業、糧油收儲與貿易、糧油食品工業、營銷物流服務的産業通路。以岐山為核心,經營體系輻射至秦嶺以西的全部地區,掌握十餘萬畝土地資源,以及數個農牧場和農業示範園。西岐的創始人、姬發的父親姬昌從糧食收購與儲備做起,穩穩當當地坐上了糧貿産業的頭把交椅;到姬發的長兄伯邑考接手時,西岐已經成為秦嶺西部最大的糧油食品生産商和原料供應商。
一年多以前,伯邑考遇害身亡,其弟姬發倉促接過擔子,在外界的質疑聲中,突破了殷商的商業封鎖,打通了各地的銷售網絡,将集團全系列産品的市場占有率和品牌聲譽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。
姬發。他在心裡掂量這個名字的分量。
“姜總?”一人推開會客室的門,“久等了。”
姜文煥站起身,扣上西服扣子,同姬發握手。
比起學生時期,眼前這個人的相貌并無太大變化,隻是更成熟、也更淡漠一些。
“真是蓬荜生輝。不遠千裡來西岐,感覺怎麼樣?”姬發禮數周到,“晚上安排了晚宴,給您接風,姜總務必賞光。”
姜文煥禮貌回應:“岐山是好地方,謝謝姬總邀請。”
姬發父親新喪,落座後,姜文煥對姬發表示了恰到好處的關懷,言辭妥帖穩重,一如姬發對他的一貫印象。
這不是姜文煥和姬發第一次見面,事實上,時光倒退十年,他們不知在校園裡碰見過多少次。
隻是交情泛泛。
姬發深深地認為,他們這“泛泛之交”能坐在此處共商大事,實在是緣分使然。若無中間人牽線搭橋,也無法促成這次極正式的會面。
他不露痕迹地觀察着面前這個人的一舉一動,盡力拼湊出此人的底細。
姜文煥,這個多年沒有見過的老同學,仍習慣于坐在可以看到會議室全貌的位置,任何風吹草動都不會逃過他的眼睛,這熟悉的行為方式竟讓姬發感到世異時移後的親切。當然,他的言行舉止已有太大變化,與姬發腦海中的印象大相徑庭。他不由得想,如果此時此刻的姜文煥站在當年的籃球場上,那場比賽一定不會那麼焦灼,他會巧妙地讓出比分,看一群狂熱的傻帽沾沾自喜,然後深藏功與名地離開。
因為殷壽而慘遭橫禍的人和家庭很多,姜文煥不是他最熟悉的,也不是勢力最大的,甚至于是他應該要提防的——倘若殷、姜兩家婚盟尚存,姜文煥還要稱殷壽一聲“姑父”。
父親與姑母陸續死于姑父之手——姬發暗地思量過,這種偏于“家事”的禍端,西岐和東魯兩艘艨艟巨艦能否中途合流,劈開那排山倒海的驚濤駭浪?
他亮出一步棋。
他要東魯潛伏下去,與西岐裡應外合,瓦解殷壽的所有勢力,将其斬草除根。
姜文煥接招:“可以。”
姬發挑眉:“痛快。”
“有一個前提——絕不能讓東魯暴露在明面上。”
意思是說,東魯不會公開反商,更不會聲援西岐。
姜文煥許諾:“除此之外,西岐有任何需要,東魯都可以幫忙。”
姬發笑道:“我以為東魯從不屑于首鼠兩端的做派,看來是我想多了。”
姜文煥想做兩頭下注的合算買賣嗎?反商不成,東魯不會受到波及;成了,豈不能借西岐的手,除掉殷壽這一大禍患?
姬發手指敲打桌面。姜文煥看得出,這是他不悅的表現。他明白姬發在介意什麼。
“姬總言重了,無數人安危系于我一身,慎之又慎,總是沒錯的。”
解釋完,他抛出一個籌碼:“殷壽當年上位,殷商元老聞仲出走,還不清楚他手裡沾着的人命。”
姬發停下敲打桌面的手指,雙手交握在身前,看上去對這個信息饒有興趣:“哦?”
姜文煥适時發出邀請:“姬總有興趣的話,我們可以詳談。”
這個籌碼足夠誘人,姬發明白,這隻是姜文煥手中底牌中分量最輕的一張,為的就是讓西岐證明自己能夠被押寶。
姬發當然會接下這樣的挑戰,或許這也在姜文煥的計劃中。他很清楚,當他掀掉殷商的一角時,姜文煥也會做出自己的選擇。
他同意了。
他與姜文煥同校同系,說是同過窗,關系也僅止步于在教室或老師辦公室碰到時颔首示意為止。他們長年占據各自班級的鳌頭,姬發早就習慣了衆人的目光,但姜文煥卻不是,他更習慣于将目光投向衆人。
姬發回到辦公室,關緊門,拉上百葉窗,一步一步走到辦公桌前坐下,每一步都比前一步更沉。
交涉持續近四個小時。
就算是結盟夥伴,有着共同的目的,姜文煥也不是盞省油的燈。談判雙方都萬分謹慎,不斷抛出誘餌,揪出毫厘微末的漏洞,好讓自己羽翼的折損最小化,切實利益最大化。
才從談判桌上下來,他實在提不起說話和思考的興緻,隻能對着自己的辦公桌發呆。
桌上除了兩個相框外,别無他物。
最大的相框裡是他們的全家福。那時姬誦兩歲,姬虞出生不久,父親和母親終于解開了對他和哥哥的心結。合照時,父親抱着姬誦,母親抱着姬虞,他和哥哥站在後一排,緊緊牽着手。
至今不過四年,姬發卻覺得自己一輩子都熬幹了,熬出的最甜、最濃的一部分都盛在這張薄薄的相片裡;最苦、最澀的東西,沉甸甸黏在自己這苟活的軀體上。
與全家福并排擺着的,是他和伯邑考的合照——兩個孩子送到爺爺奶奶家,他們跑到遊樂園度過難得的二人世界,花了五十塊拍下這張照片。他頭上戴着個卡通發箍,努力踮起腳,搞怪地親哥哥臉上的酒窩,伯邑考幫他舉着甜筒,滿臉無奈,眼裡卻在笑。
姬發猛地捂住胸口,從椅子上跌下來。
他跪趴着,死死揪住地毯的絨毛,大口大口地調整呼吸。劇烈的窒息感過去,胸腔裡作怪的髒器疼得他要流淚。他強撐着從抽屜裡翻出棕色瓶子裡的藥片,含服在舌下。
古怪的甜味在口腔散開,痛楚漸漸平息。
不行,還是做不到。
這間辦公室、這個位置相繼迎接過父親和哥哥,從這兒轉過座椅,能夠眺望整座城市。現在輪到他,品嘗這高處不勝寒的滋味。
重新立起不到七個小時的相框,又倒扣了下去。
他仍然無法面對,他做不到。冷冰冰的玻璃相框之外,他胸口規律鼓動的器官裡,盛滿了他在或不在的家人們,催動他僅剩的勇氣,逼他繼續坐在這個位置上,去做他應該做的一切。
這就夠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