咔嗒。
門鎖打開的輕微聲響,驚醒玄關處的燈光。
“爸爸回來了!”
裹着小熊睡衣的小朋友叫嚷着跑向姬發。
孩子們赤腳踩過地闆,聲音像一串散落的玻璃珠。姬虞撲棱着小短手,小小的個頭直直撞進爸爸懷裡,如乳燕投林一般。
姬發蹲下,一把接住這顆小炮彈。
兩步開外的距離,姬誦刹住奔跑的動作,慢吞吞地走到爸爸面前。他的腳跟碾着地闆,看弟弟的碎發蹭過爸爸的下颌。
姬發的袖口似乎還殘留着談判桌上劍拔弩張的高溫,姬虞捏住它,滿懷期待地問:“爸爸抓到大灰狼了嗎?”
姬發勾了勾唇,用力一提,小豆丁飛快用兩隻小胖手捂住眼,尖叫裡裹着蜂蜜味的歡欣。
他既害怕又興奮,生怕自己會掉下去,卻忍不住透過指縫偷看。
他發現自己突然變得好高好高——爸爸将他舉過了肩頭!
“還沒有。”姬發掂了掂臂彎裡的小崽,分量不輕,長勢喜人。
“大灰狼太兇啦,爸爸打算找幾個人,我們一起打敗它。”
小寶貝的額頭汗津津的,姬發用鼻尖蹭了蹭,聞到橡皮泥和蘋果派的味道。
“那我們什麼時候能出門呀……”他揮舞着嫩生生的小手,“要是爹地在就好了,爹地一定可以幫你抓到大灰狼的!”
姬虞還不到明白死亡的年齡,他純粹的黑眼睛像面照妖鏡,映出成年人面龐上轉瞬即逝的裂痕。
這不能怪他。
一層又一層默契的保護下,他單純地認為,不再見面的家人是出了遠門,隻不過忘記打招呼。
大人們沒有說假話,隻是不完整。他無法理解死亡是永不返程的列車,人人難逃,有去無回。等再過五年?十年?他才能懂得,他與他的哥哥身上,存留着他們父親最後的體溫。
姬誦輕輕抓住爸爸蒼白的手指,小聲說:“小虞,爹地去天上摘星星了,你忘了嗎?”
姬發放下懷裡的小朋友,摸了摸長子的臉蛋。姬誦是個小大人,卻不是真正的大人,他的小臉依然是孩子才有的柔軟觸感。
小誦理應和他的弟弟一樣單純而快樂,現在卻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樣——這都是他這個父親的過錯。
“去玩吧。”他說。
他把情緒收拾得很幹淨,及時阻斷了黏膩沉重的感情傳染。孩子們跑回客廳,未完成的積木城堡在原地等待着兄弟倆。
阿姨給他倒了杯水,又催他:“晚飯熱好了,吃點吧。”
他接過水杯,走到餐廳。餐桌上都是他愛吃的,他撿着吃了幾口。
其實他沒什麼食欲,不過他不想白白浪費旁人的心意,也不願别人擔心他。
姬發從前是很精于吃喝玩樂一道的,接手西岐之後,他無法那麼随心所欲,但他會按時按點用餐——他不吃,小孩們會學到壞習慣,員工們也不敢放松。
他就着菜吃了半碗米飯,便吃不下了。客廳吵吵鬧鬧的,他偷瞧一眼,小崽們正拉着阿姨評理。
趁阿姨抽不開身,他抓住時機,把菜和飯端回廚房。
他很讨厭浪費糧食,隻是今天,向他提起伯邑考的人太多了。
有他的小兒子。
也有姜文煥。
剛見面,他們寒暄幾句,姜文煥主動提起了姬家前後腳辦的兩場白事。
“節哀,”他說,“以前承蒙姬大哥照顧……我很遺憾。”
他說這話時,食指無意識地摩挲着袖扣,仿佛在丈量那份無形痛楚的公分。
無論對方願不願聽、聽完心情如何,該表的哀思要表,該辦的事要辦,該盡的禮數要盡到。
姜文煥一貫如此漠然而周到,他總是很得體,連哀悼都像完成某種宗教儀式。然而姬發并不反感,甚至有些“同是天涯淪落人”的惺惺相惜。那種習慣性的疏離與體面,反而讓他在這一刻感受到奇妙的共鳴。
客廳響起拆包裝盒的響聲,姬發側耳聽了聽,小朋友們不再比拼積木,而是燃起了拼圖的興趣。幼童的歡聲笑語使姬發慢慢地放松下來,他找回一點胃口,終于能夠好好吃完一餐飯。
阿姨收拾餐廳,他端起水杯,順口問道:“他倆今天乖嗎?有沒有惹老師生氣?”
“沒呢!小誦可認真了。小虞歲數小些,坐不住,小誦會跟他講道理,他也很聽老師的話。”
姬發捕捉到阿姨的神情變化。
“怎麼?”他問。
“……也沒什麼。”她掩飾地笑笑。
姬發從她的眼神裡看出了一抹感傷,這感傷源自一種不願言說的懷念。孩子們長呀長,這兩棵茁壯的小樹苗,枝幹裡滿是早逝的父親帶來的脈絡——這些痕迹恰恰是他竭力回避的。
兩個小朋友還在客廳玩耍。
他的目光落在手裡的保溫杯上,小小一圈水面,倒映着他的影子,那麼的微不足道。水面漾開微弱的波紋,他的思緒随機漂蕩,短暫地掙脫現實,他得以重回那段既近又遠的歲月。伴着孩童的打鬧聲和熟悉的面容,回憶在這一瞬間沸騰,仿佛時光倒流、死而複生。
他的視線穿過茫茫夜色,穿透暗沉的空氣,仿佛再次看到兩年前的庭院。院裡并肩站着兩個人,一個是他,一個是伯邑考。他們會挑一個最美的滿月之夜,坐在院子裡,一同賞月,喝茶聊天,聊一晚上。
換作幾年前,調皮的小崽們一鬧,他一定會捉住他倆,把他們像小貓一樣翻過來撓癢癢,看他們嘎嘎大叫,四爪并用也起不來身。往往在這時,全家就會圍過來,看着小孩們的糗樣捧腹大笑。可如今,家中空空蕩蕩,唯剩他獨自一人,滿身疲乏,空洞難明。
休息過一時半刻,姬發的精神恢複些許,便去打卡今日的 “陪伴任務”。凡有空必陪孩子,這是他當爹多年的行事準則。
姬誦和姬虞正專注于手裡的拼圖,姬發沒有打擾他們,隻是饒有興緻地盤腿坐在一旁,靜靜地看着孩子們聚精會神地翻找拼圖塊。
不一會兒,姬虞哈哈大笑:“爸爸看!我拼出了大恐龍,它在毀滅城市!”
姬發鼓掌:“寶寶真棒!”
姬誦不說話,噘起嘴,用力将面前完整拼好的拼圖朝爸爸那兒一推,一聲不吭。
姬發哪裡看不出?小家夥是暗暗和弟弟較勁呢。
“小誦也好厲害啊!”姬發豎起大拇指,“拼出了會噴火的大龍!”
姬誦不噘嘴了,他臉上浮現出和弟弟一模一樣的梨渦——這也是源于他們父親的印記。記憶中,那對梨渦曾滿載春風,而今卻成了深深紮在姬發心口的倒刺,刺痛着他每一個看似平靜的瞬間。
下午吃的藥似乎又失效了,他的心口激起難平的痛意。
拼完拼圖,兩個孩子又鬧騰了一會兒,直到時間接近就寝,姬發才一手一個将他們拎進房裡,打發他們睡覺。
他們還不想睡覺,爸爸跟他們開條件:聽話的小孩可以挑自己喜歡的故事。
兩隻小兔子麻溜蹦上床,姬虞速度稍快于哥哥,争取到挑選睡前故事的權利。
他拉着姬發的袖子,興奮地請求:“爸爸,講講你和大灰狼的故事吧!”
姬發在心裡歎了口氣。
這個故事,背後是他和殷壽一段複雜且糾結的過往,極為複雜、牽連甚廣,細節多得連成年人都未必能完全消化。但他不想做一個失信的家長,故而絞盡腦汁,将數年的恩怨包裝出一個童話故事的外殼。
他緩緩開口,将那段曆時數年的恩恩怨怨講得有模有樣,聲音低沉又平穩,為一段脫胎于現實的故事加入濃烈的奇幻色彩,使它成為一段脫離于現實的、聽了也不會做噩夢的故事。
不出所料,小崽子們聽得入了迷,眼中閃爍着純粹的好奇與期待。
“你一個人去打敗大灰狼嗎?”姬虞問。
“不,我有幫手。”
“什麼樣的幫手?厲害嗎?”
“很厲害。”
大學裡那個不出挑的、沉默寡言的姜文煥——姬發印象中的他,和白日裡那個從未露面、卻因某種隐秘而具有壓迫感的姜文煥,漸漸在腦海中重疊成一個複雜的形象。在他腦海中,這在不同時間出現的同一個人,給人以前後相反的印象,而他在講述的故事中,将這兩個截然不同的形象漸漸重合。那個多年難見蹤影的年輕人,仿佛披上了仇恨的铠甲,眼神閃爍如淬毒的箭頭,永遠指向一個不言的敵人。
“他很了解大灰狼,知道它怕什麼、怎麼抓住它。”
姬誦也被吸引了:“是爸爸厲害,還是這個人厲害?”
姬虞鄙視他的笨蛋哥哥:“你真笨!肯定是爸爸厲害啊!”
姬發被兒子你一言我一語的争論逗樂了,他很想告訴他們“爸爸就是很厲害”。
但他向小朋友們保證過,不對他們說謊。
他如實回答:“我也不清楚他有多厲害,他從不讓别人知道他的本領。”
他回想起白天膠着的談判,暗中磨了磨牙。
——四個小時,他花了寶貴的四個小時,卻沒能占到姜文煥的一點便宜。這個素來“好說話”的同學,有着他不為人知的狡猾與堅持。
“好奇怪的人呀。”姬虞被繞暈了,打了個大大的呵欠。
姬誦問:“他有多讨厭大灰狼?”
這問題問到了點子上。
“讨厭極了。”姬發回答,“我們都想幹掉大灰狼。”
從見到姜文煥第一眼起,他便深知自己找到了同類。即使是死,他們的骨子裡也會銘刻下血海深仇的密碼,就像兩柄被血鏽蝕的青銅劍,在博物館的展櫃裡,隔着玻璃發出共鳴。
姬虞冷不防地問道:“那他喜歡你嗎?”
姬發以為自己聽錯了。
小朋友總有自己奇妙的邏輯:“他不喜歡你,為什麼要幫你啊?”
姬發噎住了。
哽了一會兒,他猛地拉起被子,罩住兩個小鬼頭。
“什麼破問題……”他故作嚴肅,“故事講完了,趕緊睡覺!再不睡就打屁股。”
他一面鎮壓兩個小崽子,一面覺得好笑。大人怎麼會憑喜不喜歡做事呢?他們是更複雜、更可怕一些的,喜怒哀樂都放得輕飄飄,有時為了達到一個目的,喜歡也說不喜歡,讨厭也說不讨厭。
小鬼頭們漸漸睡着了。姬發關掉燈,聽到他們的呼吸逐漸變得均勻而平靜。
他雙手交疊在腦後,在黑暗中靜靜地思索,權衡利弊。
姜文煥值得信任嗎?
不知道。
但西岐先前陷入了被動的境地,他無論如何也得争取到一個可以依賴的同伴。
起初他四處奔走,無人理睬他。
可東魯除外。
他拼命争取更多的同伴,從不放棄,他的對手殷壽,則越來越展露出其殘暴的真面目。響應他的人多了起來,使他有了更多選擇。
然而,當他需要選擇一位真正的、可以替他監視殷商、與他互通消息的“盟友”時,他不自覺地偏向了東魯。
許多人無法理解他的選擇。
東魯上一任董事長姜桓楚,也是姜文煥的父親,早年十分親近殷商。姜桓楚的妹妹、姜文煥的姑母,是殷壽的原配發妻。論起來,姜文煥還得管西岐的死敵殷壽叫一聲“姑父”。
前些年,姜文煥被綁架,其父姜桓楚為救他被綁匪撕票,姜文煥匆忙接手東魯。坊間傳言,姜文煥性格溫暾、優柔寡斷,如若沒有他姑父殷壽的幫助,他壓根坐不穩東魯的頭把交椅。
從任何一個角度看,姜文煥都不是合适的選擇。姬發能押寶的,隻有一條關于姜家的風言風語——姜家姑姑遭到的“意外”,以及姜桓楚的死,皆由他們曾鼎力扶持的殷壽一手促成。
他力排衆議,選擇了姜文煥。他反問質疑的人們:“殷壽當過我的老師,難道我會向他卑躬屈膝嗎?”
這份信任從何而來,連他自己都無法解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