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末兩天,第一天忙着遊玩,日程緊湊;第二天懶懶地躺在床上,睡得格外舒适。短暫地享受了此等張弛有度的生活以後,姬發有些忘了工作日的快節奏。
簡而言之,他,堂堂西岐老總,在一個有重要會晤的周一,光榮遲到了。
此事并非偶然,無他,隻因出門時碰上了孩子們的啟蒙家教。
“姬先生,您的兩個孩子很聰明,不應該被長期隔絕在家裡。”
這是那位和藹的女士數不清第多少次表達對他的不滿。
姬發能怎麼辦?隻好誠懇認錯,請她繼續在家裡教導孩子們。
“就是這樣。”面對下屬無聲地譴責,姬發嚴肅解釋道,“絕不是因為我睡過頭。”
全西岐時間觀念最強的太颠發出一聲冷笑。
姬發:“……”
在這件事上,他雖沒把真話說全,假話倒全也沒說。
姬發家裡那點事,跟了他快十年的三個老下屬——太颠、辛甲、呂公望——全都門兒清。
自他的長兄伯邑考遭遇意外後,老姬董受到打擊,卧病不起。姬發一直擔心暗處的敵人會對孩子們下手,但為使父親安心,姬發強忍後怕,日日親自接送孩子們上下幼兒園。
老姬董走後,姬發終于可以将小朋友們安頓在家,讓他們不再有機會離開自己的視線。
他絕不允許他的孩子離開他劃定的安全範圍。
除非,殷壽死。
他私下和呂公望感慨過,孩子們開啟“家裡蹲模式”後,他省下的心力,足夠他再多活兩年。
“所以,”太颠帶着些許不耐,“這就是你比約定時間晚到五分鐘的理由?”
今天可不是普通的日子——如果雙方順利達成協議,他們就要敲定全盤計劃,相互照應、互通有無,一口一口合力咬死殷壽。
這時候怎麼能遲到呢?
“别說這麼難聽,”姬發輕笑一聲,抖抖手裡的包裹,“你看,我這不是去備禮了?”
車開到半路,姬發忽然想起那天在商場發生的小插曲。姬虞興奮過頭,差點在商場摔一跤,虧得姜文煥眼疾手快,一把将他抱起來,才免于受傷。思及此處,他一打方向盤,就近拐去西岐特産店。等他趕到西岐大廈,已經晚了五分鐘。
“姜總心胸寬大。”姬發笑眯眯地說,“行了,别垮着臉,今天看我的。”
本想好好教訓一下這個時間觀念薄弱的老大,又看到他手裡的大包小包,太颠隻得把火憋了回去。
“他人呢?”姬發問。
“大會議室,”太颠陰陽怪氣道,“人家提前十分鐘到的。”
姬發自知理虧,不敢反駁。
太颠引他至會議室,透過玻璃門,姜文煥孑然等待的身影勾起了姬發年輕時的一段回憶。
姜文煥似乎總是先于旁人一步,他總是第一個報名學校活動,第一個到場,第一個認真投入到學校和院系的活動中。
等到加好學分、開好證明,他就是第一個悄然退出活動群聊的人。
不過……
“他怎麼不動彈?”姬發問太颠,卻沒能得到回應。回身一瞧,身後空無一人。
這家夥,溜得倒是快。
姜文煥隻是在發呆。
擺設單調的會議室裡,不知為什麼放着一個小黃鴨擺件。
簡直是格格不入。
這勾起了他的好奇。
姜文煥内心交戰許久,忍不住伸手去碰。
“嘿!”
幾大盒岐山特産在他面前晃了晃。
“我家小朋友謝你的,”姬發不許他推拒,“又不是什麼貴重東西,拿着吧。”
姜文煥客套幾句,收下了。
一起經曆周末的“親子活動”後,這次的談判少了刀光劍影,多了一絲設身處地的人情味兒。
姜文煥沒有讓姬發失望,他拿出了足夠的誠意,所有計劃的細節都敲定得非常順利。
有了他的态度,姬發也痛快許諾,他會盡力保證東魯不受牽扯,在确保東魯不受牽連的前提下,他才會透露風聲給聞仲。
作為交換,姜文煥會在暗中為西岐牽線搭橋,幫姬發拉攏那些殷壽逼迫東魯監視、防備的勢力。合二人之力,共同織出一張密不透風的網。
說起來容易,卻有千難萬險橫亘在前,攔着他們蹚過那深仇大恨的汪洋。
開弓沒有回頭箭。複仇這條路,走上去,就隻能往前走,不能停,也不能回頭。
有人阻撓又如何?他們親眼見證至親慘死,這是仇,他們一輩子都忘不掉。
諸事商定,姜文煥該走了,姬發起身相送。
“萬事小心。”姬發鄭重叮囑。
姜文煥與他握手道别。
“一切順利。”姜文煥眸中有鋒芒一閃而過,“我等着你的好消息。”
等到那時,他才有再次來到西岐的理由。
好消息來得很快,但不是姬發親自傳過來的,而是姜文煥從朋友圈看到的——聞仲從北歐度假回來了。
聞仲隐居近十年,不問殷商諸事,此番回國,必定是聽到了什麼消息。殷壽鐵腕鎮壓下,誰敢向國外通風報信?
姜文煥猜測,此事定與姬發脫不了幹系。想不到他膽子這麼大,竟然去招惹殷商的“太師”。
殷壽對這位跟随他父親多年的元老表現出極大的熱忱,私底下卻變了臉,命姜文煥嚴防死守所有消息渠道,不準走漏一絲風聲。
姜文煥滿口答應,恭順如常。
後來,一個月黑風高夜,姜文煥開了瓶陳年佳釀,灑在雙親和姑母的遺照前。
他閉上眼,靜默着。他祈求某種力量,祈求長輩們原諒他為賊效力,祈求長輩們在天之靈能保佑他……保佑他和姬發,有朝一日,能親眼得見天理昭彰。
殷商内部的權力鬥争不曾放上台面,但股價的起伏和暗潮湧動,早已說明了太多問題。
聞仲得到的線索無一不有迹可循,縱然殷壽的演技渾然天成,在這位親手洗白殷商的“老臣”面前,他還不太夠看。更何況,事涉殷商兩大高層——殷壽的親父兄——意外暴卒的真相。聞仲的發難一時間令殷壽難以招架。
殷壽忙着應付聞仲,也就把眼睛從東魯挪了開來。
姜文煥獨自開了三天的車,從東海之濱出發,跋涉過崤函天險,直奔麥浪滔滔的西岐。
“怎麼一個人開車過來?”姬發囑咐手下,“收拾下市中心那套公寓,姜總這兩天在那兒落腳。”
姜文煥覺得這樣勞師動衆的安排太過麻煩,住賓館也能将就。奈何姬發身邊的人跑得太快,沒給他拒絕的餘地。
太颠和辛甲嘴皮子利索,被姬發派出去辦些跟人打交道的事,現下跟在姬發身邊的是呂公望。他沉默寡言,但辦事利索,半小時不到,姜文煥手裡就多了把公寓鑰匙。
“就住那兒吧,咱們自己的地盤更安全。”
他們還在那間會議室落座。
“殷壽為難你了吧?”姬發問。
他指指姜文煥眼下的青黑:“你看上去不太好過。”
“還行,”姜文煥看了看表,“時間緊,我們說正事吧。”
殷壽平等地不信任除自己外的任何人,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,西岐可以争取的夥伴數不勝數。姜文煥不遠千裡帶來的,便是一份可以争取為同伴的名單。當然了,這些不被殷壽信任的人,也和殷壽一樣難搞,直接導緻他們的行動難度飙升。
順着姜文煥的思路,姬發理出一張優先級最高的名單,他暫時離開會議室,親自去将名單交給靠得住的人。
姜文煥獨自留在會議室裡,短暫地放松了片刻。
就在這時,他不經意和最中央那隻黃澄澄的小鴨子對上了眼。那小鴨子仿佛正帶着一種天真無邪的好奇,一雙豆豆眼裡沒有任何複雜的情感摻雜其中。
大會議室,人來人往,多麼嚴肅的地方,可黑漆漆的商務實木長桌上,黃色的橡皮鴨端端正正地擺在桌上。
突兀,非常突兀。
它似乎隐藏着某種奇異的内幕。
這麼神秘,讓人很想摸一摸,一探究竟。
“别碰!”姬發沖上前,擋開姜文煥的手。
“這個……”他頓了頓,似乎在組織語言,“放了挺久的,碰了容易變形。”
姜文煥收回手,誠懇道:“抱歉,一時好奇。”
“……沒事。”姬發臉上是罕見的窘迫,還有些别的什麼情緒,姜文煥看不太懂。
也許是覺得方才的阻攔太生硬,他還是補上一句解釋:“這個是……我哥以前放下的。”
他的話音很輕,似乎稍微用力,就會攪出一些封存的回憶。
那是七八年前發生的一件小事,兄弟倆起了口角,原因姬發早就記不清了,隻記得他和哥哥賭氣。伯邑考随手拿起這隻扁嘴小鴨子,一捏,小鴨子嘎嘎叫,與氣鼓鼓又嘴硬的弟弟非常之像。于是他故意把它放在全西岐最大的會議室,展示給所有人看。
在姬發聽到第三十七個路過員工念叨起會議室裡的橡皮鴨子後,姬發忍無可忍,氣勢洶洶地沖進董事長辦公室,用嘴把他哥啄了半天。
橡皮鴨子已氧化得面目全非,不能再發出嘎嘎聲。隻有扁扁的鴨子嘴,還看得出過去的形狀。它承載的東西太濃重,因此它隻能留在這兒,而不能被扔進垃圾桶。
姜文煥懂了。
沉默片刻,他緩緩道:“我很遺憾。”
他向亡者的家屬緻以最誠摯的哀思。
姬發沒有接話。
“你家的小朋友們還好嗎?”姜文煥重提話頭,“我這兒有兩盒限量版樂高,剛忘在車上了,等下帶過來。”
姬發推拒道:“這怎麼好意思。”
“别客氣,”姜文煥主動和他握手,“晚點見。”
“晚點”是指晚餐時間——在姜文煥下高速前的兩個小時裡,姬發就安排好了接風宴。新開的館子,老闆是東地人,專做鮮活海味,主打商務會客,安靜隐蔽。
姜文煥特意問起孩子,還帶了禮物,姬發便領着他們來了。
他事先和飯店打了招呼,先上孩子們的餐點,吃完再安頓他們去包廂一側的小單間裡練字畫畫,不影響大人說話。
姜文煥的目光停留在姬發身上,看着他熟稔地給孩子們分蝦球,上一秒催着一個吃掉西藍花,下一秒,又跟後背長了眼睛似的,提醒另一個不許玩盤子裡的南瓜熊,嘴裡還不慌不忙地和自己搭腔,說着些商務場合該有的場面話,遊刃有餘。
大學時,他對姬發的印象隻是粗糙的玻璃畫,而現在,這幅畫被姬發親手敲碎了邊角,填補上許多嶄新而精緻的油彩。
他很愛他的孩子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