開車的是個男人,看上去很年輕,他發現他好像認識這個男的。
接着,男人擡起手,向他比了個意義鮮明的中指。
他眼尖地看到,副駕駛座上,分明是他堵了幾天沒堵到的姬發。
年輕男人做了個“拜拜”的手勢,升上車窗,揚長而去。
花孔雀目瞪口呆。
接下來的幾天,西岐的員工們不僅享受到來自東魯大老闆自掏腰包的豪爽投喂,還頻頻在大廈門口看到一隻火冒三丈的騷包花孔雀。有甜點吃、有戲看,簡直是物質和精神的雙重享受。
又有一天,花孔雀想辦法混進了西岐的地下停車場,一屁股坐上姜文煥的前車蓋,攔住了姜文煥與姬發二人的去路,甚至揚言要讓他們從自己的屍體上跨過去。
面對這無賴行徑,姜文煥未有半分惱怒。隻見他微微一笑,突然掏出一瓶防狼噴霧。
呲。
碰瓷的人捂着臉滾到地上,嗷嗷哀号。
姜文煥問姬發:“走?”
姬發面無表情:“走。”
車屁股遙遙遠去,地上扭曲爬行的人影發出一聲怒吼:“姜文煥,你給老子等着!”
正要開車回家的呂公望見證了這神奇的場面,憐憫地問:“這家夥瘋了?”
“瘋了最好。”太颠看笑話看得很樂呵。
辛甲意味深長道:“姜總……人不可貌相啊。”
等他們開出停車場,姬發長長歎了口氣:“你有沒有想過,你做的這些傳到殷壽耳朵裡,該怎麼辦?”
姜文煥說:“早傳進他耳朵裡了。”
姬發:“……誰傳的?”
姜文煥:“我傳的。”
姬發:“?”
姜文煥解釋:“我跟他說,我這是在有預謀地跟你拉近關系。等夷方的人滾蛋,我就找機會勸你收手,少跟朝歌作對。然後……”
姬發等他的下文。
“你就能順理成章把我趕出岐山了。”他說。
姬發:“……”
姜文煥以前,有這麼刻薄嗎?
“到家了。”姬發解開安全帶,下車時,他猶豫着問:“周六……你确定?”
“确定,”姜文煥提醒他,“我們周五晚上走,别忘了。”
“記着呢。”姬發說,“來都來了,你吃過飯再走吧。”
“不了,”姜文煥笑了笑,“我該聯系那位了,晚了他可是會不高興的。”
他口中的“那位”自然是殷壽,姬發沉默了一下,說:“辛苦。”
姜文煥擺擺手。
走到家門口時,姬發似乎心有所感,轉過頭去看,姜文煥正凝視着他。見姬發看向他,便輕輕點頭示意。
門開了,姬發揮揮手,走進家門。
他在玄關換了鞋,趿拉着到客廳的窗戶跟前,從窗簾中挑起一道縫,看向外頭。
車子已經開走了。
小朋友們圍了過來,姬發收拾好心情,一手抱一個,大步走向書房。
“我看看你們今天學了什麼,聽話的小朋友周末有獎勵……”
父子三人的笑鬧聲飄散在客廳裡。
眨眼來到周六。一大清早,來自夷方的冤大頭跑到姬發家所在的小區附近蹲守,一大家子卻不見人影。
發動了一圈人脈才打聽到,姜文煥給他們一家定了隔壁市郊超大遊樂園的豪華套票,前一晚就入住了遊樂園裡的主題酒店。
是可忍孰不可忍,冤大頭七竅生煙,一踩油門,朝百公裡外的遊樂園挺進。
姬虞樂開了花,這是他和哥哥第一次到離家這麼遠的地方玩!而且是這麼大的遊樂園!有玩偶、公仔、城堡,還有礦山和海盜船!
“哎呀!”姬虞大叫一聲,甩開哥哥牽他的手,“你掐疼我了!哥哥!”
“……”姬誦瞪大了眼,“好棒啊。”
姜文煥唇角微揚。小朋友們的興奮完全在姜文煥的意料之中。然而,他注意到,從邁進遊樂園大門的那一刻起,姬發整個人像炸了刺,不僅沒有一絲一毫的喜悅,反而比平時更加警覺。
“走嗎?”他輕聲問。
姬發瞬間意識到自己的失态,臉上挂起了公式化的笑容。
家裡出事後,他從不帶孩子們來這種人潮洶湧的室外遊樂場所。這裡的每一寸空氣都充斥着歡快的音樂聲、炫目的五彩圖畫以及遊客們的尖叫聲,所有的這些都在挑動着孩子們的神經。在這種環境下,孩子們很容易失控,而失控的後果就是脫離控制,脫離控制就意味着危險。
可是,姜文煥卻堅持要選擇這裡。
“人多好解決麻煩。”他當時是這麼解釋的。
回想起辛甲的怒吼,姬發開始懷疑姜文煥看似穩重的外表背後,是否隐藏着某種他沒有察覺的意圖。他本想拒絕,但夷方來的人已将他的耐心消磨殆盡。再三考慮後,他還是同意了姜文煥的提議。
而且……機會難得,帶兩個小的出去玩玩,也不是不行。
對了,他答應姜文煥的邀請隻是為了這樣那樣的緣故,絕不是因為他自己好奇姜文煥想怎麼“解決麻煩”。
走到過山車遊玩點時,姬誦和姬虞被尖叫聲吸引,但他倆身高不夠,不能玩驚險項目。
姜文煥轉向姬發,問他要不要上去玩玩,他會幫忙看着孩子們。
姬發搖搖頭:“不用麻煩,我不上去了。”
姜文煥玩笑着說:“你以前不是這種項目的狂熱愛好者嗎?學校組織的攀岩比賽和山地馬拉松都少不了你。”
“是嗎?”姬發淡淡道,“沒印象了。”
過去的愛好,過去的生活,都是過去。
況且,他始終不能完全放心把孩子們交給别人看管。
姜文煥看出了什麼,不再多言。
路過森林城時,姬虞喊着腳疼,姬誦也是滿頭大汗。姜文煥安頓姬發和孩子們在一排長椅上休息,自己小跑去商店買了零食,分發給一家三口。
他給兩個小孩買的是兔寶寶的冰激淩,造型精緻又可愛,小朋友們呆呆地捏住木棍,一口也舍不得咬。姬發捧着姜文煥塞給他的一盒章魚小丸子,神情略顯茫然。
“你們在這休息,我等會兒回來。”
姬發迅速反應過來:“你是要……”
“噓。”
姜文煥搖搖頭,示意他别當着孩子們的面說破。下一秒,他又轉向小男孩們,請他們學着像動畫片裡的大英雄那樣沉穩,不要吵鬧,不要亂跑,也不要讓爸爸太辛苦,做到這些的小英雄可以獎勵一個喜歡的玩偶。交代好這些,他看了姬發一眼,轉身消失在人群中。
姬發掏出手機,手指不停地在屏幕上戳戳點點。
“爸爸你又玩手機!”姬虞含混不清地抱怨,“你都不讓我們玩手機!”
“我和辛甲叔叔說點事。你們吃慢點,吃太快要拉肚子,拉肚子的小朋友一個月不準吃零食。”
姬誦牽着弟弟,乖巧地坐在爸爸身邊,大孩子和小孩子一塊兒舔着冰激淩。
發完消息,姬發收起手機。他先是認真誇獎了負責的哥哥與聽話的弟弟,才抓起竹簽,紮了個章魚丸子送進嘴。
看到爸爸不忙了,小孩兒們的問題就如雪片般飛來了。
姬發嘴上回應着兄弟倆提出的諸如“這種形狀的冰激淩是怎麼做出來的”“冰激淩為什麼會化”“冰激淩是誰發明的”之類的問題,眼睛卻瞄向森林城樹枝縫隙間的暗處。
姜文煥沒有讓他們等太久。
他從一條僻靜的路口處突然冒出來,順道為姬家父子三人買了瓶水。一家子排排坐在長椅上,不知道在說什麼,隻看得見姬發面色痛苦。
姜文煥走到長椅邊的時候,姬發已然被小孩們的想象力打敗,徹底編不出任何答案了。
他買了水,擰開一瓶給姬發,随口問道:“聊什麼呢?這麼開心。”
姬發有氣無力地道:“他倆問我,是誰創造了會産奶的牛。”
姜文煥卡了殼:“耶……和華?”
姬發嘴角一抽。
姜文煥尴尬地撓頭,忽地靈光一閃:“進化論!”
姬發“哈哈”一聲:“挺好,還知道講科學。”
姜文煥識相地閉嘴。
他麻利地擰開剩下兩瓶水的瓶蓋,把水分給眼巴巴的小朋友們。
趁姬發喝水的間隙,他收走一家人手裡空掉的包裝袋。
姬發忙攔住他:“我們自己扔……”
“順手的事,”姜文煥用包裝袋兜住垃圾,“别客氣。”
姬發收回手。
姜文煥一手牽一個小孩,“還有幾個好玩的項目,叔叔領你們過去。”
在他身後,姬發瞥見他褲腳處沾了道殷紅發黑的污漬。
好像……是血?
姬發擡起頭,姜文煥正被孩子們簇擁着向前走。
不遠處的水上娛樂區,氣墊船猛地撞進水中,拍起大團水花,也撞破了他心裡盤旋已久的問題。
這個人……真的是他認識的那樣嗎?
姜文煥發現姬發落後他們幾步,停下腳步,向他揮了揮手。
辛甲曾問過他,是否需要安排人手接應,他猶豫了一下。
或許,此刻的姜文煥,是可以信任的。
或許,也僅僅是此刻。
散場回家時,天色已深。車子駛過寬闊的馬路,一盞盞街燈在車裡投下圓點似的影子。他們飛速向前,影子也飛快地抻長。到下一個圓點出現時,前一條細線似的影子便被燈杆拉扯回原地。
姬發坐在副駕,孩子們在車後排。兩個小朋友白天玩瘋了,此刻睡得東倒西歪。
像是怕吵醒孩子們,姬發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。
“辛甲說,那人在小區門口等了半天,正午時分突然飙車到遊樂園,随後失去蹤迹。”
姜文煥靜靜地聽着。
“閉園時,遊客們都擠在門口,他是被人用擔架擡出來,走的側門。他問了園區,園區的說法是他摔傷了。”
姜文煥“嗯”了一聲:“好像是。”
“那就有意思了,”姬發雙眼中的寒芒幾乎化作實質,“他從哪裡得知我們的行蹤?”
姜文煥心裡直歎氣——該來的終究要來。
姬發面色冷厲:“你的人帶他進了森林城吧?你做了什麼?”
謎題層層相疊,怎麼都挖不到底。
“你進森林城時,園區臨時通知露天巡演加場,遊客全被吸引了過去。”他長吸一口氣,“這也是你的手筆,對嗎?你和這個遊樂園的老闆到底什麼關系?”
姬發是個吃教訓的人,姜文煥發出邀請時,他就準備好了應急預案。姜文煥進入森林城後,他立刻發消息給辛甲,讓他按計劃控制出入口。如果姜文煥是殷壽的人,故意前來博取他的信任,再或者東魯和夷方串通一氣……按他的計劃,所有人都會被摁死在這兒。
幸好,姜文煥仍然隻站在東魯一邊,他隻是想借姬發的難題收拾掉夷方,用西岐做障眼法瞞過殷壽。姬發慶幸,自己不必親手将一位故舊送進監獄,他的熟人少之又少,他不想再少下去。
還剩最後一個問題。
“這個人資質極差,不得夷方看重,但你貿然出手傷人,不怕夷方糾纏嗎?”姬發腦筋一轉,“……你是另有打算?”
放在平時,姬發根本懶得計較這些瑣事,有人主動替他解決這堆麻煩,他樂得當甩手掌櫃。然而,這一天的歡聲笑語過去後,他忽然感到強烈的不安。這個溫厚的男人,和他一起帶孩子們玩耍的男人,其實行蹤不定、城府深沉……如此多變的人,怎能不讓他一而再地審視自己交托的信任?
姜文煥好像對這一連串诘問早有預感:“這麼多問題,我從哪開始答呢?”
不等姬發回答,姜文煥便自顧自地說:“從最後一條開始吧。”
“我不怕夷方的糾纏。既然他要對東魯不利,處理個蒼蠅算什麼,虱子多了不癢。而且,殷壽這個擋箭牌挺好用。”他頓了頓,眼神一閃,“至于行蹤……你猜得沒錯,是我故意洩露的。”
姬發别開臉。
“我想解決麻煩是真,想帶你們出來玩,也是真。”
“我們做了誘餌,也是真?”
“我沒想把你和孩子們暴露在危險當中,”姜文煥的語速急促了幾分,“遊樂園的老闆是我父親的舊部,我打過招呼了,不會讓他有任何接近你的機會。”
姬發看了眼後視鏡,孩子們正睡得安穩。
他揉了揉太陽穴,疲憊地說:“不論如何,這份人情我記下了,謝謝。”
姜文煥抿緊了嘴唇:“不用謝,我也是為了給殷壽交差。”
車内安靜下來。往前直走,再拐一個彎,就到了姬家的住所。姜文煥減緩車速,瞥見姬發臉朝着街景出神。
他随便掃了一眼,那棟老舊商廈,唯一還在營業的是一個金飾店,看起來并無特别之處。
車停在門口,姬發一手摟一個小崽,還不忘和姜文煥客套:“進來坐坐,喝杯茶?”
“不了。”姜文煥婉言拒絕,“事情解決了,我明天就回去。”
姬發脫口而出:“等等!”
姜文煥,就這麼走了?連個請客道謝的機會都不給他?
他就這麼走了,豈不顯得自己薄情寡義、不知禮數嗎?
姬發出言挽留:“岐山有很多好玩的地方,你都沒好好逛過。多待幾天吧?”
岐山啊……
他做事不喜拖泥帶水,但……離殷壽給的期限還有些時日,多待幾天,似乎也沒關系。
“說好了啊!你先别走,我帶你……”
話音未落,姬虞在他懷裡蹬起小腿,估計是做夢了。姬發一時不防,有些手忙腳亂。
“明天再聯系!”他撂下一句話,急匆匆進屋。隔着窗戶,姜文煥看到客廳頂燈亮起,方才離去。
阿姨聽見動靜出來,幫他把小孩們輕放在床上,脫了他們的外套和鞋子,用熱毛巾擦幹淨小臉小手,仔細蓋上小被子。
“累壞了。”姬發抹了把汗。
“玩高興了。”阿姨絲毫沒有被打擾得不快,小孩們開心,她心裡也高興。
“您今天休息得好嗎?”姬發問。
“一直歇着呢,隻是……你們不在的時候,那個男的又來家裡敲門……”她心有餘悸。
“這個人以後不會再來了。”姬發柔聲道,“我先回房,您也早些休息。”
今天小孩們不需要他講故事哄睡,他不用去兒童房駐紮。他也沒有去書房,或是去他住了三四年的單人房,而是回到他原來的房間——一間雙人卧室。
明明他就在自己家裡、自己的房間裡——這間卧室的裝修、陳設皆是他的喜好,刻下過他對生活的暢想——他卻近一年沒有造訪這裡。曾經頻頻被愛欲神明光顧的卧室冷寂下來,他生不出額外的勇氣踏進這裡。
也許是最近發生的種種令他無所适從,當他再次踏進這裡時,依然像小時候做不出作業、隻會跑進哥哥房間裡的樣子。
這張雙人床,他睡慣的位置旁邊,存在一個輕微的凹陷。
有一個人存在過,在這張床上,留下這般狎昵的痕迹。
姬發沒有躺倒在床上,而是躲進了屋裡的衣帽間,鑽進一排西裝袋之間。衣櫃很高,容得下大半個他。
他是不用衣帽間的,因為年輕時很少有需要正裝出席的場合。近些年,他在家裡留了兩、三套屬于自己的正裝,以備不時之需。辦公室裡還有兩套,臨時應酬能用到。按規矩,亡者的衣飾或用品應在出殡前後焚燒幹淨,否則會叫亡魂挂念。但這裡的衣服大多是羊毛之類的好料子,燒了太浪費,是可以不燒的。還有種說法是,燒了帶動物皮毛的衣服,亡者會投進畜生道,于是它們便從犯“燒七”的習俗中幸存下來。就在這間窄小的屋子裡,藏着伯邑考用過的很多東西,有些是理應被燒掉的,有些是他渾水摸魚保存起來。
有人告訴他,不燒幹淨該燒的遺物,逝者就會惦記着來找。
他倒希望如此。
這間小屋子是他堆滿寶藏的巢穴,擁擠、昏暗,又靜谧。在這兒,他能夠躲開他願意或不願意面對的一切,撿起一個陰陽重逢的美夢。
今天發生了很多,他需要這個能讓他喘口氣的地方。
像是冥冥之中有什麼指引着他: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人,出于某些他不懂也不願深究的目的,想了一個解決問題的辦法,帶着他們一家,走過幾條隻有姬發和伯邑考走過的路。
他們白天去的遊樂園,他曾和哥哥去過,隻有他們兩個人去。
路口的金飾店,他在那兒定做過一對戒指,向哥哥求婚。
甚至姜文煥開車抄的幾條近路,都殘留着他和哥哥手挽手散步的足迹。姜文煥對岐山不熟,他是照着導航開的。
他留下的遺物沒有吸引來故人,吸引來的都是時過境遷的征兆。
衣帽間裡挂着的衣服,他一眼就挑得出哥哥穿慣的款式。他抱了一件在懷裡,怎麼聞都隻有普通的洗衣液香味,沒有别的,這有助于從幻想中抽離,他很感激。
他離這些過去遠遠的,好像它們一成不變,就可以保留住關于一個人的痕迹似的。然而事與願違,生活的意外不允許他做好準備,強行為他刻下新的痕迹。
無數人告訴他向前看,他不願意。父親說你看看你的孩子們,他妥協了,條件是讓自己的一部分永遠死去,與他的哥哥——他的愛人同衾同穴。
就這樣讓這一夜過去吧,躲在不見天日的小屋裡,假裝沙漏不會流動,太陽不會升起。直到有人敲門,他從一場美夢中醒來,剝下新生的血肉,結出厚重的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