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他想不通,最在乎姬發的姜文煥為何一句不多言,反倒對姬發近乎自虐的作息置若罔聞。
辛甲當然不會知道。
姬發想什麼,姜文煥都明白;無論他做什麼,姜文煥也會站在他背後。他出生在海邊的城市,連他自己也像一片靜谧的海——海納百川。
唯獨潮汐,它來去有數,難掩洶湧。
姬發不太願意承認,眼下的處境中,姜文煥的存在支撐着他,穩穩當當。
人不是鐵打的,姬發也常有挺不住睡着的時候。再醒來,身上就多了些什麼。有時是一件外套,有時是……一條毯子。
很眼熟的毯子。姬發花了些時間辨認它。它的來曆能追溯到好些年前,殷壽還在興風作浪的時候,姜文煥偷偷摸摸到岐山找他,又偷偷摸摸回去。它原本是姬家的東西,姬發把它扔進姜文煥的車裡,它就成了姜文煥的東西。
他居然還留着。
打眼一瞧,毯子上的小麥花紋都磨出了毛邊。
姜文煥專程帶一條舊毯子到醫院,有他自己的意圖。姬發不清楚,也不願深究。
他把毯子疊好、還回去,姜文煥偏不遂他意,主動和他談論起一些過去。
“謝謝你送我這條毯子。”他接過毯子,再次道謝。
“都舊了。回去送你條新的。”
“不是這個意思,”姜文煥給病床上的小孩掖了掖被角,“我是說,它讓我受益良多。”
姬發沒明白。一條毯子而已,能有什麼用?
姜文煥坐下來,面朝向他。
“每次猶豫不決的時候,我就把它找出來。”姜文煥一字一句道,“它能警醒我。”
姬發鬼使神差地追問:“警醒什麼?”
姜文煥擰開一瓶水,遞給姬發。
“警醒我……我到底想要什麼。以及,不要猶豫。”
他的話匣子也被擰開了:“可能你不了解,我以前是個瞻前顧後的人,事情臨到面前常常猶豫不決。我也因此失去了很多,甚至很多本該可以擁有的東西,我都與它們生生錯過了。”
姬發好一陣沒出聲。
姜文煥沒有繼續糾纏這個話題:“喝點水吧,嘴都裂口子了。”
姬發下意識舔了下唇,苦的,還有血味。
姜文煥不阻攔姬發自虐式的勞累行為,是因為他清楚姬發在做什麼。
孩子的病,他幫不上太多忙。隻能看着小小的身體承受抽血、紮針、吊水、檢查這一系列過度的痛苦。他無計可施,唯有工作,工作能減輕他的負罪感,讓他知道,自己偶爾還有那麼一丁點用。
他還有另外的責任——他是一家大公司的董事長,擔負的是手下千萬人乃至他們家庭的生活。兩份職責擺在他面前,要兩全,就得先忘記自己。
在這方面,若是要尋一位知己,怕也隻有姜文煥了。
姜文煥理解他,更重要的是,姜文煥體諒這些不得已,不勉強他。他感激不盡。
同病相憐。他咀嚼着這個詞的意味。
這時,護士進來了,叫家長去談話。
姬發起身,姜文煥也站起來。姬發趕忙道:“不用,我自己去。”
辛甲也進來了,姬發讓他倆幫忙看好孩子,自己去接受治療前談話。
為姬虞治療的大夫就是岐山的醫生推薦給他的專家,一号難求,他這兩天刻意打聽了一下,姜文煥把老姜董在時的舊關系都翻騰出來,就為了拜托他。
老專家白發蒼蒼,神态溫和,眼神銳利。姬發的心思仿佛無所遁形。
談話很順利,大夫說一句,姬發嗯一聲、點一下頭。姬虞的情況不太明朗,但目前的治療是有效的。
“鑒于你們的家庭情況,不排除有潛在後遺症的可能。”
醫生說得很委婉,姬發聽得懂。他還是簡簡單單地回個“嗯”,他不想辯解什麼。二十歲的年輕人是自以為能将世界踩在腳下的,“後果自負”更像一道激将法。
他在談話室待了将近四十分鐘,趁此空當,辛甲私下同姜文煥聊了些男人間的話題。
他暗示姜文煥,他們到底是外人,有些話說了沒分量。姜文煥不一樣,他的勸告,姬發會聽。
言下之意很明顯了。
聊到最後,他誠懇地請姜文煥幫幫忙,多開解開解姬發,讓他少怪罪自己。
姜文煥正要回答,姬發回來了,臉色蒼白。
“明天會換一種特效藥,”姬發簡短地總結,“如果有用,可以縮短治療周期,但副作用很大。”
他直視姜文煥:“沒你幫忙,可能要耽誤治療時機,謝謝。”
他向姜文煥鞠躬緻謝,姜文煥攔住他:“孩子沒事就好。”
辛甲趕緊道:“姜董也累了一天,這兒有我呢,你要不先……?”
姜文煥會意,同二人道别:“我明天再來。”
姬發微微側身,給他讓開出去的路。但病房有些狹窄,姜文煥的右肩擦過他,帶着他的肩膀微微往後。
姬發轉過身,對辛甲說:“我好像一直在做錯事。”
隻是以前有父兄兜底,錯誤看上去不過是有趣的插曲。
辛甲不知道怎麼安慰他。姬發也不需要他的安慰:“你休整兩天回岐山去吧,我找個護工幫忙。”
“啥?”辛甲感覺自己的血壓又不穩定了,“老大,你看仔細了,我是個人,不是你的日抛。”
“你當然不是,你是西岐的承重梁。”姬發平靜地解釋,“岐山的倉庫有點問題,這個季度的維修費用比去年同季度多了百分之三,你去看下怎麼回事。”
辛甲不想聽他的鬼話:“讓太颠去,他吓唬人在行。”
“你去,就你去。岐山的倉庫牽涉方方面面,太颠搞不定。細節我發你了,去之前看看。”
老闆親自發話,辛甲還能說什麼?
他邊收拾東西,邊在信息裡拜托姜文煥,請他務必好好改造姬發的壞毛病。
收到消息時,姜文煥在他的辦公室裡挑燈夜讀财報,曹宗端着杯咖啡進來,發現姜文煥在笑……還那樣笑!笑得那麼瘆人!
他挑了挑眉。
“有話就說。”姜文煥接過咖啡。
“文煥,我是真心想問你,你真的覺得值嗎?”曹宗的問題發自真心。
他比姜文煥多吃十來年的飯,自覺愛恨情仇皆如過眼雲煙。這樣的付出是否真的能得到回報……仍是未知數。
姜文煥是個務實的人,不喜歡雲裡霧裡的結果。曹宗格外好奇,是什麼改變了他?
姜文煥反問道:“為什麼不值?我救了一個孩子,救了一個家,這還不值得嗎?”
跳脫出情情愛愛的框架,沒有比挽救一條生命更值得的事。
“你确定?”
“确定。就算是路邊有陌生小孩得了一樣的病,我也會找關系幫他治病,再找一個領養的家庭。”姜文煥笑了一下,“沒爸沒媽的感覺可不好受。”
的确如此。曹宗點點頭:“是我狹隘了。”
“不是什麼大問題,”姜文煥神情溫軟,“我也是後來才想通的。”
一顆靈魂,播種在□□中,吸收着千千萬萬顆萌發的靈魂散播的感情,破殼後,被現實剝開,生根發芽。它盛放開來,以更充沛的情感回饋所接受的一切。這漫長的生長究竟是好是壞,大約隻得在生命的盡頭有所領悟。而親眼見證一個孩子擺脫病魔的糾纏時,姜文煥更加确信,這在旁人看來并不“劃算”的付出,是再值當不過的收獲。
姬發也問過他類似的問題——在某個誰也睡不着的夜裡,他們守在病床前聊天。姬虞發病時疼痛難忍,他的藥裡有一定量的鎮痛成分,所以睡得很熟。
快要入冬,東地風大。姬虞不能再着涼,姬發弄了條電熱毯,又多備了一床被子。小孩身上的出血點消了不少,潰瘍逐漸愈合,手指的脫皮情況也有所好轉。姬發的心落回到肚子裡,偶爾還能開幾句玩笑。
趁兒子睡着,姬發把棉簽蘸上鹽水和藥劑,認認真真地擦拭姬虞的口腔。他又用鑷子和剪刀修剪他手指上的死皮,給他塗抹潤膚露。這些事很瑣碎,但姬發盡力做到最好,他總要盡己所能去減輕孩子的痛苦。
看他做完這些,姜文煥鄭重地告訴他:“我想一直照顧你,還有孩子們。”
姬發不假思索地回絕了他。
他的表述比曹宗更誠懇,也更尖銳:“是我耽誤你了,你不應該把時間都浪費在我身上。”
姜文煥有些失望,但被拒絕倒也在意料之中。姜文煥早已練就一副百毒不侵的體質:“不浪費在你身上,也不可能浪費在别人身上,不如浪費在你身上。”
“不,你不應該有這樣的……這樣的想法。”他腦子很亂,說話前言不搭後語,“你怎麼會對我……你不可能……你跟我……”
他努力深吸一口氣,再吐出來:“我們不是一路人。”
“我試過這麼說服自己。”姜文煥說。
他試過泯滅感情的苗頭。顯而易見,他一敗塗地。
“是你沒想清楚,你回去、回去好好想想,可能是我們這段時間走得太近了,讓你産生了一些錯覺。你用不着……”
“我想得再清楚不過了。”姜文煥打斷他,“你過得不好,我放心不下,這還不夠嗎?”
他扳過姬發的肩膀,讓他直視自己:“如果你肯給我一個機會,我會竭盡我的所有……可能我比不上伯邑考那麼完美,但我會努力做好一個愛人……一個父親。”
“你沒必要和我哥比較,我有且隻有一個哥哥。同樣的,世上有且隻有一個姜文煥。”姬發話音輕顫,“你很好,特别好。你救過我,現在又救了我的孩子,我會結草銜環以報。但我不能答應你,這對你太不公平。”
“對你呢?”
姬發怔忡片刻:“什麼?”
姜文煥一針見血:“你用感情贖罪,這對你公平嗎?”
直到姬虞快要出院,他都答不出這個問題。
父子倆在東地停留足足一月,姬虞長得可愛、嘴又甜,難受不哭鬧,紮針也不躲,隻包着一汪淚,小聲喊痛。醫生和護士們都喜歡他,待他很上心。呂公望來東地前,姬發特意叫他多帶些岐山的珍稀特産,都分送給了醫護人員。
呂公望帶着公務來,順路接頂頭上司回去。
西岐和東魯的項目推進到下個階段,大批貨物要走海運。這事要辦得好,呂公望和太颠就有了在西岐真正立足的資本,他可以放心換掉那些倚老賣老的高層們。辛甲也能喘口氣,不必單打獨鬥了。
姬發隻線上旁聽了會議,其餘一概不問,憑他們放手去幹。
離開東地前一天,姬發請護工照料一下兒子,他去東魯還電腦。姜文煥不巧在忙,他便把東西交給前台。
姜文煥讓前台轉告他稍等,他便等了。等得無聊時,他發現東魯門口一盆發财樹半黃不枯,便要了瓶水,潤了潤花盆裡幹裂的土。
他現在見不得一切生命垂危、行将凋敗的生命。用老一輩的話來講,不吉利。
呂公望和姜文煥同時從總部出來,曹宗有其他事,是彭祖壽招待的他們。
一行人停在姬發邊上,用一種古怪的眼神打量他。
姬發擡起頭,一臉迷茫。
呂公望朝天歎氣。
他想給太颠去個電話,叫他快去聯系公關部,他們務必小心明天的頭版頭條。他不想看見一篇題目可能是“西岐董事長驚現東魯并澆死友商發财樹”的爆炸新聞。
姬發從他們的目光裡意識到了什麼。
他一驚,手一抖,水灑到衣服上:“我看這盆栽快枯死了,所以就……呃……我沒對它做什麼。”
姜文煥淡淡一笑:“不打緊,你想怎麼着都行。不盡興的話,樓上還有十幾盆,随便澆。”
連彭祖壽都不忍卒聞,默默捂住臉。
他宛如又觀摩了一次《烽火戲諸侯》的敗家故事。
姬虞的病需要特别注意飲食,姜文煥請他們吃飯,特意關照飯店,給小孩單做了一套菜式。
前後一個月過去,姜文煥已經毫不掩飾他的“處心積慮”。
呂公望以前見過這種人。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,某次大姬董出席商業晚宴,招來隻狂蜂浪蝶,瘋狂制造兩人的“偶遇”。
姜董的所作所為,跟那隻狂蜂浪蝶如出一轍。
他對東魯董事長的行徑頗感驚訝,但曹宗和彭祖壽顯然已經見怪不怪,倒顯得他有些缺乏城府。
包間開着暖風,姬虞吃飽喝足,額頭上沁出一層細細密密的汗珠。
姬發請服務員幫忙燙條毛巾。毛巾拿來了,姜文煥搶先姬發一步接過,将小孩照顧得妥妥帖帖。
太像了,呂公望心道,簡直一模一樣。
那些年,西岐遇上過不少鉚足勁要登堂入室的外來者,他們都是用這般溫暖人心的大度來宣示“主母”地位的。
姜文煥從善如流,姬發卻連手腳不知往哪兒擺。
小兒子渾然不知親爹的難處,親昵地拉着姜文煥的手,“姜叔叔”長,“姜叔叔”短。
“姜叔叔,我好舍不得你呀。”東地的白菜肉卷和茄汁雞脯太香了,家裡可吃不到。
姜文煥逗他:“那你留下來,當我家的小孩。”
姬虞唉聲歎氣:“不行,哥哥會打我屁股的。”
“那你帶着你爸爸、你哥哥,你們一起留下。”
在場衆人不約而同瞄了眼姬發。
姬發頂着張波瀾不驚的撲克臉。
“好呀!”姬虞咯咯笑,“姜叔叔,你也來岐山好不好,一直留在我們家!”
姜文煥像被春日裡新抽的柳樹枝撓了一下。
“真的嗎?”
姬發沒有嘗試打斷姬虞的童言童語。
他完全放空大腦,任憑姜文煥如何再三誘導、反複暗示,任憑衆人如何目光如炬,他自不動如山。
姬虞還沒被高熱燒壞腦子,他從大人們的眼神交彙中讀出自家老爸的不對勁,說話聲也越來越小。
到最後,沒人再說話了。
所有人都在等姬發打破這詭異的氣氛。
姬發像一無所知。
他專心緻志地消滅盤子裡的美食。啊,三鮮春卷太好吃了。
包廂裡回蕩着他咬春卷的咔咔聲。
姜文煥看着他。
姬發咽下春卷,喝了口水。
姜文煥還在看着他。
姬發嘹亮地叫好:“這可太香了!服務員,再來份這個春卷,打包帶走。”
所有人的期待一腳踩空。
呂公望看不出,姜文煥是否也有同樣的失落感。可能是他與姜文煥交情不深,從他的角度看去,姜文煥一切如常。
吃完飯,他們便要離開東地,東魯和西岐的兩撥人在路口道别。姬虞扒在車窗上觀察大人們的社交行為,就像觀察一隻乏味的生物缸。
禮數盡完,他們便要上車。呂公望繞車半圈,坐進駕駛座。姬發拉開身後的車門,背後有人說:“下次見。”
姬發一時沒有動作,也沒應聲。
他微微回頭,像是想說什麼,最終又放棄了,坐進車裡。
車開走了,不用看也知道,姜文煥還在原地,目送他離去。
姬發很感謝姜文煥所做的一切,他會傾其所有報答姜文煥,但他真的不想再有下一次見面了。
下一次——無數個“下一次”累積在一起,足以使大廈将傾。他不确定,下一次他還能否堅定自己獨善其身的信念。這一次裝傻充愣耗幹了他的心神,下一次很可能有變數。
車子拐過路口,徹底消失在視野中。
曹宗按住姜文煥的肩:“回吧,别難過了。”
姜文煥收回目光,莫名其妙道:“哪裡看出我難過了?”
這下輪到曹宗鬧糊塗了:“他都……那樣了,你不難過?”
“不難過啊,”姜文煥語氣輕快,“他那麼舍不得我,你沒看出來嗎?”
曹宗滿臉問号。
姜文煥搖搖頭:“你還是不了解他。”
曹宗閉上嘴,心道:你了解、你最了解,你倆天造地設,一對魑魅魍魉。那句網絡箴言怎麼說來着?鎖死,尊重,祝福。
然而董事長心情真的很好。為了年終獎,曹宗昧着良心道:“哇,真的嗎?太好啦,這是天大的喜事!”
同樣在大老闆手下做事,比起曹宗,此刻兼職起司機的呂公望,心态受到了更嚴峻的挑戰。
姬虞趴在爸爸的膝頭睡着了。姬發有一搭沒一搭地拍着小兒子的背,望着車窗外急速倒退的風景發呆。
姬虞還要繼續吃藥、定期到東地複檢。他得好好捋捋頭緒,不能再這麼被動。
姜文煥不是頭一個表達此類意願的人,之前的人都被他轟走了。在感情問題上,他用厚厚的繭将自己包裹起來,那繭由風刀霜劍磨出來,讓他的心越來越硬。這沒有什麼,世上沒有不硬起心腸就能辦成的難事。然而這也意味着,如果他要放任一個人走進他心裡,就要先刮掉外邊那層硬殼子,完全地暴露濕潤的、紅嫩的内裡。
疼。火辣辣的疼。
他自诩是不怕疼的,隻是它要一刻不停地磋磨這層繭,讓它找不到脫落的機會。他天天對着那張全家福,回想過去溫暖的日子,回憶哥哥的死狀。十多年的時間,他用哥哥的死扒了自己的皮,硬生生磨出這層繭,代價是十年孑然一身的光陰。過去的都死了,結束的都停下了,他不後悔。
但他禁不住思考一個問題:倘若他接受姜文煥的提議,兩人卻扛不過風風雨雨、走到連朋友都做不成的地步,他該如何自處?
再曆經一遭離别,恐怕他要到兩鬓斑白,才能再次煉得刀槍不入、水火不侵。聚了總要散,散了凄清。
呂公望看一眼後視鏡,孩子睡得很熟。于是他試探着開口:“姜老闆他……”
姬發将臉轉了回來。
呂公望欲言又止。
姬發知道姜文煥想要什麼,那東西有很多稱呼。比翼雙飛,相濡以沫,長相厮守……愛。愛之于他,更似一口鐘樓上高高挂起的鐘,他賦予它的存在一種至高的意義,自己隻可遠遠瞻望,決計不能去敲響。
“姜總……人不錯。”
一句廢話。
呂公望變了個道,重起了個話頭:“前幾天曹宗請我吃飯,說了件事,你可能不知道。”
姬發一掀眼皮。
“你去安陽那時候,姜老闆不知道内情,覺得你兇多吉少。他去安陽前,跟曹宗他們說,要是你有個三長兩短,他一定替你照顧好兩個孩子。”
他從後視鏡裡觀察到姬發的表情,鼓起勇氣說下去:“他還說……要是你沒了,他就帶着你那份撐下去。就算他隻剩一口氣,也要弄死殷壽,給所有人報仇。”
姬發沉默了很久。
“你到底想說什麼?”
呂公望嗫嚅道:“孩子們還小,多個人照顧他們……也是好事。”
出乎他的意料,姬發沒有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罵,表情都沒變一分。過了一會,他看見姬發的瞳孔中凝聚起一絲寒霜。
呂公望呼吸一滞。
自己也許不該開這個口。
要是别人說這話,姬發定然不會與他客氣。
但說話的是呂公望。
從前他自朝歌逃亡,遭遇殷壽派人阻截,呂公望豁出去半條命,嗓子被煙爎了,至今仍沒恢複。
姬發不忍心說重話,面上冷着,嘴上半真半假地玩笑道:“再說這種話,我就扣你年底分紅。”
呂公望不再言語。
姬發下意識摸摸左胸,那顆跳動着的器官,疼痛發作沒有之前那般頻繁了。
他不會再犯心絞痛,是因為他接受哥哥的死了嗎?
不。他還是無法接受。
姬發反省自己——他一門心思地認為,哥哥在家裡,就在他身邊,從未離開。
隻是看不見,摸不着。似雨露,如春風。
他做了一個假設:如果接受了姜文煥,他會怎麼樣?
首先,他必須面對現實——哥哥不在了,他再也不會回來了,再也聽不見他的聲音,再也不會有人在太陽升起的時候叫醒自己,監督他認認真真吃一頓早飯。
過往猶存,點滴不散。回憶曆曆在目,他對哥哥的離開仍無太大實感,而殷壽用電源制造的失火事件已成過眼雲煙。事實上,殷壽自焚不過兩年,而哥哥的離開比之更早,算來竟要快十年。
小崽們不再等待父親回家,“父親”兩個字,演化成他們心中一個慈愛的符号。
他自己呢?
姬發閉上眼。
閉上眼,什麼都沒變。
一回到家,他就能看到哥哥貼在冰箱上的留言條,說是去買菜,要花點時間,冰箱裡有切好的水果,餓了可以先墊墊肚子。他追到超市找,超市人頭攢動,他跑遍每一排貨架都找不到。一天過去了。
太陽落下,又升起。哥哥仿佛又留了字條,說清晨天氣好,他去河邊散步。他追到河邊,四處尋找,路人又告訴他,哥哥回老家看收成了。
近在咫尺。
他又記起自己走火入魔時做的幾次招魂法事。他能感受到,哥哥無時無刻不在他左右,他堅信可以借幾場玄之又玄的法事與之重逢。
但什麼都沒發生。
母親走了,哥哥走了,父親走了,走得風一樣,走去他追趕不及的遠方。
生死當頭,無人不悔。地上地下擠滿了他挂念的人。而他卻難以得知,這觸手可及的人世間,可曾有愛他的人?會否有他能坦然領受的情?
唯一的變數是姜文煥。
他錯估了對方的固執,很顯然,姬發沒有意識到,姜文煥不會再給他更多躊躇的時間。
一個月後,姬虞該去兒童醫院複查,他本想讓辛甲帶孩子去東地,自己好徹底躲開姜文煥,但姜文煥像是能未蔔先知,風風火火地飛來了岐山。
“你、你怎麼來了?”
“追償。”
“……啊?”
“總部門口的發财樹死了,你澆過水的那株。”
怎麼形容他此刻的心情呢?
澆死發财樹固然可能導緻友商的信任危機,但姜文煥随便碰瓷的行為更加能夠破壞營商環境。如果無語的程度以十分制評估,那姜文煥絕對能帶給他一百分的離譜成績。
“……我賠你盆新的。多少錢?”
“那是我爸傳下來的。”
意思就是無價。
合着他怎麼都有錯。
姬發哭笑不得:“你要這麼說,我把西岐賣了都賠不起。”
“可以分期,分到七老八十,也就差不多了。”
姬發閉上嘴。
這麼下去不是辦法。他幹脆挑破對面的意圖:“你想要的賠償,我給不了。”
姜文煥沒吭聲。
姬發一語雙關:“換個别的吧。換個更好的,成嗎?”
姜文煥沒有采納他的提議。
“提醒你一句,姬發,我不是随便就能打發的人。”
他來見姬發,穿了一件群青的襯衫,那顔色比海面的藍更深邃、也更銳利,一如姜文煥在他心中刻下的印象。除了公事場合,他不常在姬發面前穿着正裝。不能說姬發讨厭這種極為正式的穿衣風格,非要他評價的話,姜文煥穿這樣挺括的面料,是很氣宇軒昂的。隻是姬發和姜文煥私下接觸太多,有些不習慣于姜文煥的“冷硬”了。
他的預感沒有錯,姜文煥一出招,就是要阻絕他後退的餘地。
一切像回到了姜文煥第一次來到西岐大廈的那天。他們面對面坐着,相互試探,據理力争,誰都不肯退讓一步。姜文煥用無窮無盡的耐心與他周旋,為東魯博得了足夠的籌碼,姬發頭一次認識到,他找到了一個難纏又頗有實力的同伴。他雖然因讓利而煩躁,但姜文煥加固了他對扳倒殷壽這件事的信心。
那時他沾沾自喜于自己的眼光,卻未曾預見到,自己會被姜文煥逼到退無可退的境地。
短短幾年而已。
回頭再看,姬虞在睡前故事後提出的問題,現下無疑是一顆射中他眉心的子彈。
——他不喜歡你,為什麼要幫你啊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