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開始,他隻覺得姜文煥這個人可靠,現在他恨不得扇自己兩巴掌,這不是可靠,這是可怕。
為了達到一個目的,他不會吝惜任何手段。
這樣的意志力,的确少有。不如說,也正是這樣的意志力,才是他卧薪嘗膽、一朝翻身的最佳解答。
朝歌的夜還是那麼昏暗,霧氣漫卷,像當空飄散開烏灰的紗。即使出太陽,也難以穿透這層霧。
日出不代表光明,這世上的人們,何時能迎來真正的破曉?
酒店長廊裡,太颠問呂公望,要不要把分部的事告訴姬發。
呂公望否決:“分部不是和我們做生意,沒這個必要。”
太颠啧啧道:“你變了。”
“嗯?”
“你現在會巧立名目了。”太颠痛心疾首,“我那老實肯幹的好兄弟啊——”
呂公望捂住他的嘴:“那你決定,說還是不說?”
太颠被捂着的嘴裡發出一串奇怪的調調。
“什麼?”呂公望松開手。
“誰說誰傻逼。”太颠搖頭晃腦,“公關部那小子說了,私事統統以糊弄學論處。”
姜文煥确是個悶聲幹大事的,悄無聲息地就建起了分部、劃定了業務範圍,悄無聲息地與小孩們暗度陳倉。
比如新年時的祝福電話。
姬虞的病控制得不錯,複查間隔從一個月延長到三個月。但他不太高興,因為這意味着他從姜叔叔那收到小禮物的數量大大下降。馬上要過年了,爸爸允許他們給好朋友打電話拜年,他第一個打給了姜叔叔。
之前,他們一聊起姜叔叔,爸爸的臉就會晴轉多雲。爸爸正在廚房忙活,姬誦謹慎地帶弟弟進書房打電話。
不是他不在乎爸爸,隻是模型手腕上的缺口太讓他難受了……
姬虞的問候依舊很淳樸:“叔叔新年好!”
然後打開了話匣子。
不知那頭說了什麼,姬虞先是回答“爸爸也很想父親”,又跟那頭講:“爸爸很想你呀。”
廚房裡,忙着和面的姬發渾然不知自己被兒子們揭露了個底兒掉。
他們又說了會兒話,姜文煥那頭似乎有客人。姬虞已很懂事,正要挂斷,姬誦攔住他。
他接過話筒,說:“謝謝你,姜叔叔。”
“不客氣,”聽聲音,他應該是笑了,“新年好,小誦。”
姬誦問:“您還會再來嗎?”
那頭安靜了一下。
他說:“你留下,爸爸會開心,阿姨會開心,我們都會開心……父親也會開心。”
他通過了跳級考試,明年八月,他就要進入初中部念書。
姬發本來不同意,但大兒子實在有超出同齡人的心智和天分——強行壓抑他的才能絕非好事。
姬發最後聽了勸,同意為他辦理跳級手續。
此刻,他再次發揮了這個年齡的小孩罕有的成熟。
“他和爺爺最想看到的,就是爸爸能幸福。”
“我覺得你能做到。”姬誦說。
姜文煥沉默了一下。
“我在做準備。”
“準備什麼?”姬虞插嘴問。
“準備去見你們。”姜文煥說。
電話挂了,姬誦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。
終于找到人來解決那個模型的問題了,他很高興。
晃眼就是六月,姬虞又要去兒童醫院。小崽子恢複得很好,有望減藥,再堅持一段時間,複查間隔就能延長到一年。
姬發留在岐山,他操勞于大兒子跳級的事,錯過了很多重要信息。
當他看到東魯的安陽分部正式投入運行的報道時,一股涼意從腳底直竄天靈蓋。
安陽到他這兒,車程最快隻要半天。
這是什麼時候的事?
他怎麼一點消息都沒收到?
姬發不願以惡意揣度姜文煥的想法,但他信不過殷商。姜文煥擴張東魯的規模不是壞事,或許是出于表兄弟之間的利益交換,殷商答應得很痛快。
下一步呢?
姜文煥的表弟長年在國外,姬發和他交情不深,并不了解他的為人。倘若殷商坐大,會不會重演帝乙乃至殷壽的過去?
這件事的性質太重要了,重要到姬發無法徇私,無法從感情層面上圓融。
他立馬給姜文煥通電話。
姜文煥摁掉,沒接。
姬發猛地起身,繞着辦公室來回踱步。
他不想用情分去牽制姜文煥,那就隻能硬碰硬。
聞仲一定是站在殷商一頭的,毋庸置疑,否則東魯分部不會選址在安陽。他查過,這件事得到了比幹的首肯,他在殷商德高望重,說話很有分量。
要麼,就從黃飛虎那兒入手?
黃飛虎礙于情面,才同意了殷郊接過殷商這一大攤子,其人是殷商新秀們的代表,并非沒有野心。姬發确信,有自己暗中扶持,黃飛虎就有足夠的本錢與其他元老抗衡。隻要從内消磨,可保西岐無虞。
他秉承“先禮後兵”的原則,給姜文煥傳了條訊息。他用極其官方的口吻告知姜文煥,如果他不能對此事作出解釋,他将采取激進手段維護西岐利益。
不排除玉石俱焚。
傍晚,姜文煥回信,讓他等兩天。
姬發一口氣沒上來。
再等兩天?黃花菜都涼了!
他說走就要走,呂公望卻攔住他,不叫他去找黃飛虎。
“小虞還在東地,後天才能回。”
他沒明說,但意思很清楚。
姬發硬生生忍了兩天,忍到姬虞回岐山。他親自去高速入口接小兒子,卻看到一輛眼熟的車。
他心裡咯噔一下。
對面車門開了,姬虞跳下來,小炮彈似的沖向他:“爸爸!爸爸!”
“哎喲!你胖了姬小虞……懷裡抱的啥?”
“花!”姬虞坐在爸爸臂彎上,歪着小腦袋,“嗬……嗬……”
姬發瞥一眼欲放不放的清麗花苞:“荷花。”
“對!”姬虞用柔軟的花苞戳爸爸的臉,“有人賣!姜叔叔買的,送給你!”
“不是白送的。”姜文煥的聲音響起,姬發看過去,他不知何時下了車,倚在車門旁。
姜文煥眺望遠處,正值芒種,是小麥收成的好時節。岐山的麥田融化了,熔作金色的海——豐收的海。
“我想換西岐的一株新麥。”他說。
姬發掂了掂手裡的小崽兒。
“先回,”他拉開車門,連小孩帶花塞進車裡,“晚點再談。”
姬誦最近待在家裡,他正在補習初中的課程,作業堆得山高。剛溫習完筆記,他爸抱着弟弟進了家門,跟他說:“陪你弟玩會兒,明天給你請假。”
姬誦疑惑地看向弟弟。
姬虞跟他做了個口型。
哦,姜叔叔來了。他平淡地向爸爸揮揮手:“路上小心,早去早回。”
姬虞捏着荷花左右晃晃,權作揮手。微微張開的花瓣顫巍巍的,卻□□着不落下。
他爸風也似的跨出家門。
“分部定在安陽,是因為那兒離你近。我确實争取了殷商的支持,請你相信,我沒有惡意。”
“說得倒輕巧。”姬發質問他,“你能保證殷商始終和你一條心嗎?”
“不能,”姜文煥回答,“我聽說,西岐有意建立海外糧倉,但苦于地理位置不佳,始終進展不順利?”
“……”
“你可以把西岐分部建在東魯旁邊,”姜文煥精打細算,“夷方我收拾妥了,過幾年就要啟動收購。隻要你想,随時可以進駐東地,做你想做的任何事,包括監視我。”
“……”
他好像很期待被西岐監視。
姬發的手指繞着杯柄:“夷方騰出地方,西岐再進去,你們東魯能同意讓利?”
姜文煥不以為意:“同不同意,我說了算。”
“分成多少?”
“友情價三七分,親情價你說了算。”
“你獅子大開口。我警告你,我是做正經生意,不是賣身。”
“我買的是你們家的入場券。”
兩人間的空氣一瞬凝滞。
許久,姬發重重吐出一句話:“……我有孩子,兩個。”
“嗯。我很喜歡孩子們,他們也不讨厭我。”
姬發不作聲。
姜文煥步步緊逼:“我知道你在怕什麼。我想說,不論你有多少顧慮,我都可以解決。”
姬發節節敗退。
他咬牙道:“可我不喜歡你,你自作多情。”
“那你看着我,隻要你親口告訴我,你讨厭我,受不了我,煩到一眼都不想看見我,看到我就惡心,我立刻就走。”
“……”
說這種話,那他良心是被狗吃了。
“姬發,”姜文煥收起笑意,“死纏爛打是不對,但有些事不是你回避,就可以當它沒發生過。”
太陽向西斜過一個微小的弧度。
姬發說:“我不可能忘了我哥。”
“你見過我哥嗎?他特别好,我是他帶大的,西岐在他手裡做大做強。我發現了殷壽的真面目,離開了朝歌,他要報複我,所以他找上了我哥。死的不該是他,應該是我?你明白嗎?可我還活着!他明明可以殺了我!”
他的情緒過于激動,這是動搖的征兆,姜文煥不會錯過。
“你盡可以去懷念他,就像我也會懷念離我而去的人們。”
姬發啞口無言。
“我來是想再征求一次你的意見。”姜文煥勾了勾嘴角,“如果你依然不願意,我就回到東地,不再打擾你……和孩子們。事先說清楚,就算我不成家,跟你也沒關系,你不用在這上頭費心思。”
不再打擾——
聽到這兒,姬發心裡蓦地升起一絲恐慌。
“在你做出選擇之前,我必須讓你知道我的想法。”姜文煥繼續說下去,“十多年前我就錯過了一次,如果這次不說,也許不會再有第二次、第三次機會。你不用費心去想怎麼委婉地拒絕我,我隻是希望,你能知道我的心思。無論你同意與否,我告訴你的這些想法都不會變。”
他從口袋裡掏出一隻天鵝絨盒子,打開。
是一塊手表。
表盤是深藍色,看上去是某種寶石打磨的,金屬表帶有一圈紋路,看上去華貴非常。
姬發眯着眼睛瞧,發現那是蟠螭紋路。做工精細,甚至能看得到細密的鱗片。
“你有一個戒指了,不需要第二個,所以……我定了塊表。如果你願意接受它,以後它走過的時間,就是我們一起度過的。聽上去有點像推銷,但我不是……我隻是、我是……算了。”
他的額頭滲出一層汗。
“我十幾歲的時候不愛說話,我爸就趕我去市場部,讓我幹銷售的活,簡直要折磨死我。可你看,我現在就像在跟你兜售什麼似的……其實我現在有點感謝我爸,不然我現在可能什麼都說不出來。”
姜文煥破天荒說了一大堆話,姬發懷疑他來之前給嘴開過光。
“我知道你會做飯,不過僅限于包子、餃子和面條這些面食。”姜文煥嘴上打了個磕絆,“我跟阿姨聊過,我恰好會做一些……你不會做、她也不會做的菜。我是說……我其實挺會做飯的,可以給你們的餐桌上加點新菜色。”
姬發苦笑道:“孩子們挺挑食的,而且做四個人的飯太累了。”
“不會,那很簡單。”姜文煥說。
姬發看着那塊表,陷入了沉思。
“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走出來,”姬發低聲道,“像你說的那樣走出來……我真的不知道。我總是忍不住推演當時的每一件事,如果我那天不出門、如果我早點擺脫跟蹤的人、如果我……這都是我的錯。”
“我也這麼想。”
姬發微微瞪大了眼。
姜文煥重複道:“我也這麼想。”
他說:“我也在想,如果我那天早點下班、如果我下班打車……如果我扔了刀,跟殷壽同歸于盡,是不是就沒有後面的事發生。所以你看,我們總有一天要原諒自己。”
姬發有些微的失神,過了一會兒,他喃喃地問:“我……我不确定,我究竟值不值得你……”
“你總有一天會看清自己。”姜文煥說,“我不是聖人,我隻是個人,人永遠會選最值當的。”
姬發擡起臉,眼圈微微發紅:“你就這麼相信我們嗎?你有很多更好的選擇,更适合你的……”
“選擇沒有更好的,隻有唯一正确的那一個。”姜文煥走近了些。他欣慰地感受到姬發沒有躲開的意思。
姬發張了張嘴,又閉上。
他的欲言又止如此明顯,姜文煥明白,他心中還留存着許多顧慮。然而,當破曉時分真正來臨,烏雲與霧霭便也就無足輕重了。
他說:“我要考慮幾天。”
姜文煥同意了。
大人有大人的難處,小孩有小孩的任務。姬誦這周要去做一個跳級測驗,要整整一天。姬虞原本下周一才上學,現下落了單,隻能先送他過去。
姬發打算早上送完姬誦,再順道送姬虞到校。姬虞在學校午休,姬誦中午要回家、下午再去測驗,所以他中午得從西岐總部兜一個圈,傍晚再去接兩個孩子。
姜文煥得知此事,要幫忙送。
姬發有些猶豫。
“我在這兒也沒什麼事,就一天而已,不要緊。”姜文煥說。
姬誦也添了把火:“爸,我出來還得餓着肚子等你……”
姬發剜他一眼,勉強同意了。
他十分過意不去,跟姜文煥說:“中午在家裡休息吧,客房都是收拾好的。”
姜文煥說好。
當天一早,姬發怕讓姜文煥多等,提早叫醒了孩子們,讓他們抓緊洗漱吃早飯。正吃着,園區保安處忽然打電話找他。
姬發接起來,對面說:“姬先生,有陌生車輛在你家附近停了一晚,你認識車主嗎?”
停了一晚?
他慌忙擦幹淨手:“發我看看。”
保安處給他發了張照片,緊接着叮囑他,如果需要幫助,可以随時告知他們。
姬發回了句謝謝。
他不需要幫助。
監控截圖裡的車他認識,駕駛座的人,他也認識。
姬發忽然想起,當初姬虞發病,他們在東地那一個月,姜文煥很多次出現得很及時。
他不是沒有心生疑窦,姜文煥跟他解釋,說路況好、離得近。
騙子。
超級無敵宇宙第一大騙子。
“爸爸,”姬誦的小手在他眼前晃啊晃,“該走了。你不給姜叔叔打電話嗎?”
“打,這就打。”姬發呵呵道。
姬虞感到爸爸有點可怕,他悄悄跟哥哥咬耳朵:“爸爸要變身了?”
“可能吧,”姬誦老成道,“他一定是會噴火的那種。”
這一天過去了,一切都很順利。
姜文煥送姬誦和姬虞回家,姬誦考試狀态不錯,和弟弟有來有回地打打鬧鬧。一進門,姬發在客廳,在沙發上等着。
“飯好了,你們倆,去洗手。”姬發用下巴點點姜文煥,“你,留下。”
兩個小崽兒機靈地跑走了。
姜文煥乖乖坐下:“怎麼了?”
“坐那麼遠,我是妖怪嗎?”姬發眼神不善,“坐過來,坐我旁邊。”
姜文煥乖乖挪過去,細心地留了一指寬的縫。
姬發歎了口氣,伸出手。
姜文煥不解。
“表呢?”
姜文煥一僵。
過了幾秒,他觸電般動彈一下,手忙腳亂地從口袋裡翻出藏藍色的小盒子,遞到姬發面前。
“給我戴上。”姬發命令。
姬發的手腕很白,看着看着,姜文煥就露了怯:“要不……你自己戴?”
姬發翻了個白眼,打開盒子,取出手表,往姜文煥面前一掼:“你來,給我戴上。”
姜文煥隻好給他戴上。他的手很抖,好幾次讓表帶從他手裡滑了出去。
姬發垂眸,看他笨拙地給自己戴上表。
姜文煥暗中穩了穩心緒,手沒那麼抖了。不過,不出意外,表還是戴歪了。他悄悄伸手,調整了一下位置。
指尖擦過姬發皮膚下青紫相間的腕脈,燙得他一激靈。
蟠螭紋伏在姬發腕上,緊緊纏繞一圈。
“我給曹宗打電話了。”姬發又說。
“什麼?”驟然得償所願,姜文煥腦袋還蒙着。
“他讓我時刻規勸你,少翹班,多掙錢。”姬發說,“你明天就回去吧”
姜文煥立刻決定扣光曹宗的獎金。
“回去等兩周,我要和内部确定開分部的細節和選址,曹宗建議了幾個方向,都挺不錯。”姬發一揚下巴,“兩周後我去東魯,和你們詳談。”
姜文煥撤銷上一條決定,他回去一定要給曹宗漲工資。
姬發瞥了眼衛生間。
小崽們洗手還沒出來,估計又在玩水。以他對孩子們的了解,可能還要磨蹭好幾分鐘。
阿姨在廚房,抽油煙機聲音很大,應該聽不見客廳的動靜。
他朝姜文煥張開手。
“抱一下?”他說。
姜文煥抱住他。
他的下巴墊在姬發肩上,聞到陽光曬過的皂角味,消融了他心中沉着的一塊冰,水汽漂浮向上,從眼眶裡争先恐後地湧出。
“歡迎你正式加入這個家。”姬發狀似無意地擦過眼角,“按你說的,以後做飯的任務,就光榮交給我們姜董了。”
這一晚,姜文煥留宿在姬家的客房。有些事還要慢慢商量,不過他都等了這麼多年,不差這一時半刻。
姬發一覺睡過去,一縷陽光照在臉上。他睜開眼,拉開窗簾,高陽入室。
他看看昨晚忘記摘下的表,這是清晨六點的太陽,這是破曉。
他醒了。
入秋以後,西岐選好了分部的地址,一條一條地磨合同細則。姜文煥也将自己的辦公地點常駐在安陽,正式搬進了姬家。
“那海濱别墅住着挺好的,以後小孩放暑假,我們都去你那兒住。”姬發掰着指頭數,“過幾年他倆去外面上學,咱們就在那多住些日子。”
“都行。”姜文煥說。
他還裝好了模型上那片怎麼也安不好的戰甲,滿足了姬誦的完美主義。
更要命的是,姜文煥其實和姬發說過很多謊,但在廚藝方面,他的确沒有吹牛。
姬發既欣慰又心酸——雖然萬事太平,可這兩個小沒良心的,收了點好處,就忘了含辛茹苦的親爹,天天圍着剛進家門的叔叔轉。
等等,還剩一個待處理的小問題。
“你那發财樹,我賠你一盆吧。雖然我不是故意的,但要是影響東魯的财運……”
“不用啊。”
“不行,必須得賠,”姬發正色道,“咱倆都這關系了,你我财運息息相關。”
姜文煥因他話裡的“這關系”而高興得更明顯,但仍堅持說不用。姬發起了疑窦,偷偷讓呂公望去找東魯的人套話。
門口那發财樹壓根沒死,在董事長的關照下,俨然成為東魯總部的吉祥物,衆多高層皆對它禮遇有加。它活得枝繁葉茂,日日迎風招展。
可恨的是,姜文煥其人還不以為恥。
“騙來的合同也是合同。”他說,“接受調解嗎?”
姬發斜眼瞪他。
“晚上吃蔥燒海參?”
“海參我也不……海參啊。”
“這兩天牛肉不錯,再做個紅焖牛腩?”
“……”
姜文煥滿臉純良。
姬發清清嗓子:“我們老姬家一向家風優良,寬以待人。看你認錯态度誠懇,不是不能放你一馬。”
“謝謝,”姜文煥笑眯眯地問,“喝湯嗎?”
“喝!我要喝排骨湯。”
“放蓮藕嗎?”
“放!”
“那咱們去菜市場。”
“我去幹什麼?”
“路上陪我說說話。”
“……哦。”
“不樂意?”
“不是,我想煲排骨湯得用洪湖蓮藕,有點饞。”
“沒到季節,再等一陣吧,我到時候找人拿兩斤。”
“姜文煥。”
“幹嗎?”
“你真是我們家一大寶貝。”
“……”
“你、你這麼看着我做什麼?”
“還想吃什麼,我給你做。”
人有了精氣神,好事便紛至沓來。
姬家阿姨的女兒有喜事,姬發給她放了假、塞了紅包,姜文煥添了自己那一份,還送了不少補品。
阿姨不敢要,姬發笑着說:“您收下吧,都是一家人。”
她收了,看着一雙年輕人站在一塊,心口熱燙。她嘴笨,說不出好話,單想着老姬董和大少爺一定很欣慰。
阿姨不在,他倆得自個兒開夥。姬發隻會兒童輔食,姜文煥隻給他煮蛋器和電飯鍋的操作特權,招安了燃氣竈和一衆鍋碗瓢盆。
東魯菜以濃油赤醬廣為人知,姬發聽着廚房裡的動靜惴惴不安,最後說服自己,吃一個月自然能習慣,不能打擊孩子新爸爸的積極性。
午飯端出來了,戗面饅頭,四菜一湯。四道菜有甜椒肉絲、炒雞、三鮮水蛋和蜜?山藥,湯是奶湯白菜。
姬發嗦嗦炒雞的翅尖,口味可以,還能接受。
戗面饅頭比西岐本地的饅頭要略硬些,倒也夠香,姜文煥速成了油潑辣子技術,成品在桌上冒香氣,姬發掰開饅頭,塗辣子夾上菜,越吃越滿意。
崽子們搶完了蜜?山藥,又搶盤子裡水溜溜的雞蛋,被姬發拿筷子敲了手。最後小孩兒們吃得肚皮滾圓,還喝了半碗湯溜縫。
做飯的人不洗碗,姬發指使撐得滿地跑的崽子們收碗筷放洗碗機,要是願意擦桌子,還能多給兩塊錢零花,孩兒們積極響應,擦得桌上能照鏡子。
“給,”姜文煥泡了杯棗茶,“我學着你們的口味泡的。”
姬發喝一口,咂了咂嘴。
“好喝,”他又吸溜一口,“東魯真不考慮進軍餐飲業嗎?”
“再說吧。你剛剛發什麼呆呢?”
“想你啊。”姬發雲淡風輕道。
姜文煥被棗茶嗆住了,連連咳嗽。姬發給他順背,笑着揶揄:“還挺純情。”
發呆的時候,他想起姜文煥說的話:“你總有一天會看清自己。”
他曾沉浸于過去而無法自拔,是因為過去太美好,雖然它帶給他的痛苦也最深。也是因為過去的歡笑、感動,以及愛,他才得以負重前行。
姜文煥從雜物間翻出了老爸用過的搖椅,擦幹淨放在院子裡,說曬太陽很舒服。
他一度無法面對這些老物件,現在他接受它們重新進入生活。與此同時,孤獨終于舍得放過他。
午後,院子裡,孩子們爬上這把搖椅,他在旁邊守着,陽光融融地烘烤着一家人。
他重新生出一份勇氣,一份敢于相信的勇氣:相信未來,相信它是光明的。當它急匆匆趕到這兒時,它露出真實的面貌——與過去一樣美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