變故發生在即将由安陽上國道的一小段路途中。
“姬總,有人跟蹤我們。”
姬昌半阖的眼皮微微掀開。
誰也想不到,殷壽竟敢在這種敏感時期動手。
來人顯然經驗豐富,恐怕不是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兇,這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期。更可怕的是,西岐發家太幹淨,唯一見識過這種場面的姬發又過于稚嫩。在超出認知的黑惡手段面前,所有人就像遇到鬣狗的羚羊一般,以至于慌不擇路,被人逼入死胡同。
“操。”顧不得父親在場,姬發罵了句髒話。
十幾輛車堵住他們,車門打開,走下一群手持武器的漢子。
“三十個左右,行動極有組織,應該是本地幫派。”姬發把總結出的信息發給自己的下屬呂公望,“等下我去交涉,你們務必找機會闖出去,傷到人也不要緊。如果沒有機會……照顧好我爸。”
姬昌叫了小兒子一聲:“姬發。”
“沒事的,爸,”姬發握了握父親的手,“我們一定會回到西岐。”
姬昌緩緩道:“你手心的汗都蹭我手上了。”
姬發:“……”
辛甲:“……”
外面的人正在逼近。姬發向車裡的人點頭示意,辛甲朝他比了個手勢,是全力以赴的意思。
他拉開了車門。
後來的事姬發不願多想,對方明顯很清楚他的底細,他一下車,就被亂棍打倒,姬發隻來得及護住要害。
胸口可能被人踹了一腳,很痛,有濕潤黏膩的液體浸濕衣服,可能是他的血。可能有骨折,如果内出血,事情會很麻煩。
他被扔進一個暗無天日的地方,那裡充滿灰塵和黴味,還有狗尿的腥騷,姬發猜測,這裡可能是殷壽廢棄的養狗屋。
他是被單獨關押的,父親和辛甲他們不知被押去了哪兒。
姬發吐出口血沫,掙紮着爬到牆腳,支撐着坐起來——這樣的姿勢可以刺激傷口疼痛,有助于思考,避免昏迷。
朝歌前腳開完一場決定未來經濟命脈的會議,殷壽後腳指使人幹這種髒活,難道他不怕被人檢舉嗎?
如果殷壽想殺自己滅口,姬發下車以後,那群人就可以立即動手。就像他一開始害怕的那樣,隻要一不小心踢到脾髒或别的關鍵部位,他就直接歇菜了。殷商的法務團隊很有能耐,動手的人撐死落個過失緻人死亡。
還是說,他有别的目的?
姬發捂住胸腹處的傷口,換了個姿勢。第十肋的肋中能摸到凹陷,不出意外是骨折。
當務之急,是要找到父親。父親年邁體弱,經不起折騰了。
姬發舔掉牙縫裡的血。
這裡沒有窗戶,無法判斷具體時間。姬發貪吃,早飯吃得很豐盛,起碼能夠保障一天的體力。
他向門的方向爬去。隻是稍微一動,巨大的疼痛立刻逼出一身冷汗,汗水潤濕額頭上幹涸的血塊,黏着在皮膚上,很癢。
姬發以一格地磚為衡量标準,爬過一格就停下來,數着秒數休息,每次休息不超過30秒。終于,他爬到門口,摸到門鎖的位置。
謝天謝地,是老式鎖。
“殷壽還是那麼摳門。”姬發吐槽着,擰開皮帶扣上的一隻螺帽,拔下一根鐵絲。
他将鐵絲探進鎖孔,通過感受細微的震動,記住鎖芯的凹凸規律。
按照這個規律,他用鐵絲擰了一把簡易的鑰匙。
謹慎起見,他重重砸門,扯開嗓子問候殷壽的祖宗十八代。
沒人搭理。
姬發竊喜,立即将鑰匙插了進去。
如果他所在的囚牢是某個建築的一部分,那麼父親可能會與他關押在一處,他要找到父親。
如果他是關押在某個郊外的廢棄房屋裡,他必須引來一個守衛,想辦法逼出父親的下落。前一種可能會好辦得多,畢竟,他手裡可用的武器隻有一根足夠勒死人的皮帶,即便是疼死,他也必須抓住機會。
謝天謝地,是前者。
姬發的耳朵貼在地闆上,判斷有無他人看守巡視。
地闆傳來一陣有節奏的叩擊聲,是一句摩斯碼:孩子。
姬發驚喜地回以一串摩斯碼:父親,您在哪裡?
幾秒後,敲擊聲再次響起,這次慢了許多:我不清楚自己的位置,太颠關在你附近。現在是午飯時間,此處無人看守,不必急于找我,注意安全。
姬發的心揪了起來——守衛敢在用餐時間全部離開,必定是因為大家都失去了行動能力。
不能再耽擱了。他默念伯邑考的名字,一個房間一個房間的确認。
尋找的過程中,姬發踢到了很多廢棄的酒瓶和木桶,這裡可能是某個廢棄的酒莊。不知過了多久,姬發和同樣鼻青臉腫的太颠找到了剩下的人,有一個被打到頭,昏了過去,身上很涼,怕是要不好。
找到父親時,他已很是虛弱,臉上有燙過的痕迹,神志還很清楚。
姬昌問了姬發一句話:“已經晚上了,為什麼沒有人巡視?”
姬發也在思考這個問題,眼下情況緊急,顧不了那麼多。太颠和另一個保衛人員受傷最輕,還能走動,他們提出到大門看一看。
“有人來了!”太颠跑回來,“四個人,騎着摩托。”
姬發問姬昌:“爸,委屈您坐摩的了。”
姬昌問:“你要幹什麼?”
姬發重複:“我們一定會回到西岐。”
看守們都是些底層混混,嫌這酒莊破爛,懶得進門探看,都在抽煙打屁。等他們昏昏欲睡的時候,姬發和恢複行動的幾個人摸出去,挨個打昏。
“快,都走!”姬發壓低聲催促,“一輛車坐三個,能動的帶不能動的!”
姬發找了根綁酒桶的繩子,把那個昏迷的哥們綁在自己身上。他邊綁邊想,人體真神奇,興奮上頭,哪兒哪兒都不疼了。
辛甲記得路,開在最前面,其餘人跟着他。走到半道,後邊竄出幾個追兵。
“往前開!”姬發大喊,“開出安陽城,有人接應我們!”
呂公望果然在城外等着他們,進入安陽城的通道被封閉起來,他進不去。姬發一行人占了摩托的便捷,才能闖出殷壽設的卡。
随行的醫務人員要給他處理傷口,被他一手擋開:“先去看我父親。”
他問呂公望:“追我們的人半路回去了兩個,發生了什麼事?”
呂公望同樣不解。
姬發突然想起最重要的一件事:“我們被關了多久?我哥知道嗎?”
“您是早上七點四十七發的信息,現在已經過了十九個小時。”呂公望猶疑道,“我聽說,姬董一整天都沒去公司。”
姬發上前一步,又扯到傷口:“嘶……他去哪兒了?”
他原本以為,伯邑考是去找别人處理這件事。
太姒卻在電話裡告訴他:“你哥哥接你們去了。”
電話砸在地上。
“調頭!”姬發喊,“我們回安陽!”
一路上,姬發的手都在抖。
他早就該想到的,早就該想到的……殷壽是拿他和父親做人質威脅哥哥!
自己沒有證據,根本做不了殷壽雇兇的目擊證人!他根本不怕自己洩露他是殺人犯的真相!
父親年邁,自己根基不穩,西岐在哥哥手中無往不利。殷商與西岐多年不睦,殷壽怕的,是伯邑考與姬發二人同心,徹底粉碎掉他的權柄!
他要毀了哥哥,吞掉西岐,這才是他的真實目的!
殷壽一定有這樣的自信——他放出的餌,伯邑考絕不會視而不見。
那是親人的性命。
安陽酒店發生的兇殺案引起一片嘩然,就像前段時間的東魯董事長被撕票的案子一樣,人們短暫地熱議過兇手動機、惋惜過被害的西岐董事長的生平,卻又很快就将視線轉移到了當紅明星的绯聞上頭。對于姬發而言,這期間發生的一切,都如露似電,如夢幻泡影。
做筆錄和出庭前,姬發主動預約了心理幹預。
他不是去接受治療,而是幹擾對抗大腦的自我保護機制,使自己能夠清晰而完整地向衆人陳述案發經過。
他被自己的心理醫生拉入黑名單,醫生給的理由是:“姬先生,我要做的是救人于水火,而不是幫人自毀。你的需求違背了我的職業道德,我們到此為止比較好。”
但姬發比醫生想象的要聰明,更何況焦慮情緒會刺激記憶系統的運作。在接受“治療”的過程中,他記住了催發回憶的技巧,借助查到的資料,他反複在大腦中觀看自己在伯邑考死後做出的一系列行為。這是一場精神上的活體解剖,而他樂在其中。
姬發首先記起的是接到的那封辨認屍體的通知。
他短暫地從激烈的情緒中抽離出來,以一種高高在上的視角觀看這世界的運作。他好像也死了,靈魂像靈異小說描寫的那樣脫離身體,漫無目的地飄浮。
他看見自己肉身的嘴巴在動,發出兩個字的音節:“是他。”
哦,他想起來了,他來到這裡的目的,是确定眼前這堆拼湊起來的碎肉,到底是不是他的哥哥。
他蒼白的靈魂淚如雨下。
他的肉身麻木地提出一個請求:“我可以和我的家人獨處一會嗎?”
像他這樣迷茫的人或許太多,工作人員點了點頭,把空間留給他。
他的靈魂爬回身體,他渾身的肌肉松弛無力,他癱坐在地上,眼前是一隻拼起來的手,無名指上有一枚戒指。啊,銜尾鳳鳥的戒指,至死不渝的誓言。
他掙紮着站起來,支撐着自己,走到白布蒙住的停屍床前。掀開的一角後,露出的是他出生第一眼就看到的面容。隻是皮膚青白而僵硬,給不了他熟悉的溫暖。
他找到額頭的部位,那裡碎了一塊,失去彈性的皮膚深深凹了下去。姬發視若無睹,他伸出手,覆在這陷下去一角的額頭上,一遍遍地撫摸着。
哥哥用這樣的方法,一次次叫醒愛賴床的他。他嘗試用這個方法去叫醒哥哥,但哥哥沒有睜開眼睛。
他說不出話,他在心裡祈求一個奇迹。他每一刻都等待着下一秒,隻要未來沒有到來,他就有無限的希望,去等待一雙睜開的眼。
他在屋裡待的時間太長,工作人員進來催促:“家屬快回去吧,不要耽誤流程。”
他突然跪倒在地,緊緊地捂住左胸口。眼淚順着臉上皺起的皮膚流進鼻腔與牙縫,在鹹澀味道之前,他先品嘗到血的腥味,他的心髒像要跳出他的身體,追随到他向往的、虛幻的那個地方。
這次發病被診斷為心因性心絞痛,這份診斷的意義是,未來幾年乃至幾十年,别人被他極其慘烈的模樣吓退時,他可以回答一句:“不要怕,隻是心絞痛。”
這個家失去了伯邑考,并不隻是失去一個主人那麼簡單,這個家裡的房間、衣物、水杯、書本,都失去了主人。一對父母失去了倚重的孩子;一個弟弟失去了手足相連的兄長;兩個小孩有了人生中第一套正裝,那是量體剪裁的喪服。
按當地的說法,伯邑考壯年之時橫死,葬儀應一切從簡。姬發沒有争這些無用的虛禮,他隻堅持一條:姬誦和姬虞必須以子嗣身份送靈。
他不是不知道人們在議論孩子們的身世。人都不在了,理那些流言蜚語做什麼。
操辦完伯邑考的葬禮,母親也病倒了。她的生命像一座水庫,家是高高築起的大壩,為孩子們打點好一切的夙願則是水庫的閘門。她為兩個孫兒挑選了每個年齡該看的書籍,做完了該做的一切,閘門大開,她的生氣也迅速地沖出堤壩,流失在看不見盡頭的河道中。
母親走之前,握着姬發的手,問他:“我是不是……不該說要拍那張全家福?”
一個母親,失去了珍愛的孩子,便忍不住無數次反刍孩子死之前的行迹,找到每一個能夠翻盤的節點,用每一種活着的可能性來淩遲自己。她一遍一遍問姬發,是不是她提議要拍的那張全家福,讓上蒼注意到這個家的幸福美滿并心生嫉妒,才敲響了喪鐘?
姬發反複否認這個荒謬的說法,但這不是一個母親需要的回答。
萬物枯滅的隆冬時節,太姒與她心中藏着的、難以回答的問題,一起飛上了天空。
姬發不停地在室内與戶外間徘徊,沒了窗玻璃的遮擋,天也依然是灰的,沒有雨。
空間裡多了許多空白,他迫切地想要填滿它們。
他搞到一種醫用藥物,簡單來說,它的作用是“日有所思夜有所夢”。這種藥物在半年後被列為管制藥品,但此時隻需要出具精神治療記錄便可購買。姬發不确定,這種藥物之後受到嚴密監管,到底和自己過量服用進醫院的糗事有沒有聯系。
悠悠轉醒時,父親站在他病床前。姬昌把一疊報紙甩在他身上:“你自己看。”
姬發剛被搶救回人世,看哪兒都是眼冒金星,不得不借了老爸讀書用的放大鏡。報紙上全是西岐的負面消息,放大的字裡行間寫滿幸災樂禍。
姬發翻了翻眼睛:“我還沒死呢。”
這藥價格不菲,卻遠沒有吹得那麼神,即使他吃進醫院,也沒能讓他在夢裡見到想見的人。姬發燒了剩下的藥,胳膊上套了圈黑紗,跑到西岐發表了一通慷慨激昂的演講,安定了人心。
出院後,也到了母親五七的日子,姬發到廟裡供了盞燈,捐了香油錢。大殿門口立着一塊石碑,石碑上刻滿叽裡咕噜的經文。姬發隻記得住一句——
“過去心不可得,現在心不可得,未來心不可得。”
姬發是臨時接手的西岐,不乏老一輩人倚老賣老找事。姬昌一把年紀,親自出山擺平,他餘威猶在,給趕人的兒子撐腰也無人敢多嘴。數月後,西岐扭虧為盈,平穩渡過難關。
他以為,以後的路是父親、他,以及兩個不知道還要多久成才的小崽子一起走。都怪他太粗心,沒有注意到父親日漸沉重的步伐,沒有注意到父親下一步台階都會氣喘。父親攝入的餐食分量沒變,卻愈發消瘦,臉色一日比一日黯淡。他倒下的那日,醫生委婉地建議姬發,不要讓老人再吃不必要的苦,他好像是突然醒悟過來——原來山一樣的父親也是會老的。
姬發坐在醫院的長廊裡,笑得停不下來,笑得眼淚都流進嘴裡。他想,哪怕是遭天譴,不應該是找他嗎?為什麼隻有他還活着,不斷嘗試與這惡毒的世界和平共處?
父親隔着病房門叫他,他擦幹淨臉,無事般推門進去。
這天他們聊了很久,從午後聊到傍晚,拔了液體、吃過幾口白粥,又接着聊下去。那幾瓶營養液像是什麼靈丹妙藥,令姬昌遍布溝壑的面容重新亮起光彩。他們聊姬發拔了欺負伯邑考的同學的自行車閥門,聊伯邑考揪住他練字,聊姬發每個假期都空白一片的日記,聊大學裡做過的報告和演講。姬昌似乎充滿了力氣,他一條條交代西岐的制度和備用資源,告訴他哪些人可以用、哪些人要提防。
講到最後,姬昌流下一行渾濁的淚:“孩子,我對你太狠心了。”
姬發哭不出也說不出,隻一個勁地回答:“就這一輩子了,也沒有辦法。”
他不想再認命,隻要他不認,死亡就不會帶他的家人走。
現實是他又辦理了一份死亡證明。不對,是兩份,哥哥的雪龍駒死後,他的那匹雪龍駒出現嚴重的刻闆行為,前不久它開始絕食,姬發找來最好的醫生,也沒能阻止精靈般的生命離開。姬發抽空領走了它的死亡診斷和骨灰。
姬發回到家時,天已經全黑,孩子們最近睡得很早,不再鬧着要他陪,白天看到他,姬誦會帶着弟弟躲到屋子裡去。姬發感到這個家出現了新的問題,但他不知道如何解決,他自己都是一團糟。
書房的桌子上堆滿了最近用的材料,有起訴書、判決書,有就醫記錄、病曆單,他把手裡的死亡證明摔在桌上。這一堆紙充分證明了他的無能,他總是做得不夠好,總是差那麼一點點。
有人告訴他:“你是我心裡最勇敢的人。”
“最勇敢的人”是如何比量出的呢?最勇敢的,是一次又一次化解危機的人,還是一次又一次承受失去的人?
姬發曾經認為,前者才是最勇敢的人。現在,他改變了想法。
客廳裡有一架鋼琴,伯邑考常常在琴鍵上彈出一串串悅耳的音符,他會給自己的小孩彈《小熊圓舞曲》,也會給姬發彈奏柔美的《月光》。小熊不能再跳舞,月光終究逝去。這個家沒有人再需要它,它被收進了倉庫。
父親發喪之後,不知過了多長時間,大概是有一個月……兩個月吧,他記不清了。那天下了點小雨,泥土和腐殖質潤濕後的特殊腥味讓他仿佛置身于童年時的老房子。在這熟悉氣味的包圍下,他打起了瞌睡,童話書從手裡砸在地上,天馬行空的文字蒙上現實的灰。
難得不用藥物輔助就能睡着的夜裡,他做了一個夢。
印象中,父親是很瘦削的。年輕時,他常常要彎下腰去割草、挑麥子,以至于人到中年,脊背也微微佝偻着。但父親很高,完全直起身的時候,有一米八那麼高,在艱苦的年代裡,這算是中了身高彩票。小時候的姬發愛睡覺,趕集也能坐着睡着,再睜眼就是漫天星星,他趴在父親的脊背上,甚至比父親還高半個頭。父親那麼高,托得他也高,好像他擡頭伸手,就能抓到星星。母親的臂膀更加的壯實且寬厚,姬發長到能記事的歲數後,記得的第一幅畫面就是母親把他抱在右手的臂彎,左肩挑着水桶或是貨擔。村裡路窄,哥哥背着比他人還寬的筐,亦步亦趨地跟在母親後面。姬發趴在母親肩頭,沖他哥笑,笑得像朵愚蠢的喇叭花。伯邑考從筐裡摸出塊饴糖,小跑兩步,塞進弟弟的小手裡。
夢裡頭,全都反了過來。他變成一匹白馬,白臉白腿白鬃毛,奔馳在廣袤的原野上。他撒開四蹄,朝太陽落下的方向奔跑,烏雲和雨水被他遠遠甩在後面,前方是人世間的一天中最後一抹餘晖。他跑啊跑,跑啊跑,跑過黃河與山川,終于聞到麥子醇厚的香。他疲憊得快要倒下,可心裡有個聲音告訴他:向前,向前,不要停。
風掠起他長長的鬃毛,他的腦海中隻剩下一個念頭——回家,回家去。
天徹底黑了下去,循着熟悉的香味,他不停地向前跑。一望無際的黑暗中,他的面前亮起一盞橘黃色的燈,他瘋了似的朝那盞燈跑去,紅磚、紅門,門口通了電,安了個很有些年頭的燈泡,玻璃内壁黏上了薄薄一層黑灰,那是燈絲長時間燒灼後的黑煙,凝固在玻璃内側。
吱呀,門開了。母親先一步跨出門,驚喜地喊:“呀,你回來了!”
然後她回身探進門,喊道:“快出來,孩子回來了。”
父親背着手,慢悠悠從門裡出來,母親用手指梳開他沾灰打結的鬃毛,拍了拍他的腦袋:“回來得正好,我們正要走呢。鍋裡給你留了飯,記得熱了再吃。”
白馬渾濁的眼裡滾下一行淚來。姬昌走上前,拉住母親的手,說道:“讓他送我們走吧。”
他的身上憑空出現一副寬大的馬鞍,還多了馬镫和嚼子。他揚揚腦袋,微微俯下身。他的脊背一沉,是母親跨了上來;接着又一沉,父親跨上他的背。父親坐在母親身後,手執缰繩。
他直起身,轉了一圈。母親笑道:“别找你哥哥了,他在前邊等着呢。孩子,往這兒走,這邊才是河。”
他馱着父母,往他們指的方向走,那盞燈和那方小院留在了他們身後。
這一路走得極累,他身上馱着的,是一輩子也還不盡的恩和情。
一個破破爛爛的亭子出現在他們眼前。很奇怪,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,那破亭子像塗了夜光材料,閃着幽微的光。亭角結滿蛛網,石凳上落滿灰塵,階上卻一塵不染,光可鑒人。
“太多人來過這兒啦,他們坐不住,總是站在台階上,拼命回頭看。”母親說。
父親勒緊缰繩:“到了。”
他停下腳步,像來時一樣矮身,方便父母下地。
“就到這兒吧,兒子。”母親抱了抱他的腦袋,又撒開手。
這時候,父親說話了。
“兒子,你走得太不穩當了,差點摔了我和你媽。”
他拍拍白馬的腿,那耕田的手勁兒,差點兒将白馬拍個趔趄。
“走慢點兒,别摔着。”
那亭子中央突然閃起旋轉光球,跟迪廳似的,還嗡嗡響。姬發捂着胸口坐起身,摁掉煩人的鬧鈴。
臉上又冷又癢,他一摸,都是水。
昨兒天氣回暖,定是半夜盜汗了。
他又去了趟西岐,把整個董事長辦公室翻了個底朝天,累得在沙發上睡着了。
“小發,小發?小……怎麼睡在這兒。”
哥哥來了。姬發本想突然蹦起來吓人一跳,眼皮卻被膠水糊了似的黏在一起。
身上一沉,暖融融、軟綿綿的觸感,帶着他熟悉的洗衣液的香氣,和陽光曬過的味道。
啪!
台燈開了。
姬發揉着眼睛。
“每天都要來這麼一次,嗯?董事長先生。”
擋在面前的人眉眼深邃,鬓若刀裁,儀表堂堂,似一棵蔥茏楊柏。在他記憶最深處,也有這樣一個人。
青年一手握拳,拳峰叩着辦公桌,半真半假地責怪:“總在快下班的時候睡覺,真有您的。”
姬發施施然坐起:“請尊敬的CEO不要跟人事告狀。行政處罰是要全司通告的,給我留張老臉得了。”
父子倆有來有往,一點也看不出吵過架的迹象。
“CEO先生”歎了口氣:“走吧。您起得來嗎?”
“嗯。”姬發應聲,卻沒有動作。
姬誦被他看得不自在。
“我……有哪裡不對勁嗎?您這麼盯着我。”
“沒。”姬發擺正椅子,“天涼了,多穿幾件。”
熟悉的語氣,無奈的神情,連站姿都奇妙的一緻。睜眼那一瞬間,姬發沒有完全抽離夢境,仍未全然消逝的身影仿佛與眼前的青年融合在一起,叫他看出了神。
不知不覺間,他越發能在姬誦的身上看清哥哥的影子,這點他從前無法料想。
幸好,這孩子與哥哥并不完全相同,否則他怕是很難擺脫舊日的光環。姬誦在正事上總不留情面,對自己這個親爹都是秋風掃落葉。就好比父子倆前不久吵的一架,事關西岐總部遷址的大問題,兩人都動了真火。
從姬昌、伯邑考,到姬發與姬誦,西岐曆經三代人、幾十年,它的脈絡已經深深紮進整片關中平原,在新一代的年輕領袖手中,它的根系會更遠、枝葉會更龐大。
岐山地理位置偏西,為了将來的發展,姬誦提出将總部遷往更靠近中部地區的鎬京。
姬發不同意。
家裡一向不講究尊卑,氣急了也拌嘴。姬誦問他爸,能不能為整個西岐考慮一下,姬發呵呵一笑:“放屁,翅膀硬了就自己飛,少拿西岐當幌子。”
倆人就這麼吵起來了,姬虞和姜悠悠兩頭勸,誰也勸不住。
姬發怒氣沖沖:“你是高才生,你飛機上挂暖壺——高水平!我們都不如你,你愛去哪兒去哪兒,你上天我都不管!”
姬誦駁道:“您水平高,非守着岐山不走?策劃案去年就給您看了,當時說好要搬,現在又反悔!”
罵來罵去,兩個人各自揪住一個理兒,兒子批評當爹的保守,當爹的罵兒子數典忘祖。現在的姬家,姜悠悠不敢參戰的情況下,很難找到一個比姬發嘴皮子更利索的助力。姬誦一氣之下跑到國外談生意,一談就是一個月。
姜文煥緊趕慢趕,從東魯趕回家。進門還沒坐熱乎,姜悠悠撲上來,跟她老爹咬耳朵:“大哥跟爸爸吵架,還離家出走!”
她老爹勾勾她臉:“看我的。”
姜文煥提了件事。
“咱爸的日子快到了,我們去看看他?”他問姬發。
一周後,姬誦從外地趕回家。
去墓園的路上,姬發還和兒子賭氣,兩人揣着手,各自靠着一側車門,誰也不看誰。姜悠悠夾在親爸親哥中間,讨好這個、哄勸那個,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擺。姜文煥開着車,心想這小丫頭居然也有今天。
祭掃後,一家人三鞠躬。姬誦掏出爺爺以前常給他們紮的小風車,插在地上。
姬發指着姬誦說:“這小子能耐了,想把西岐遷出岐山。你們評評理,出了岐山,西岐還能叫西岐嗎?”
姬誦歎了口氣:“爺爺,您要是同意我這麼幹,就讓風車轉起來吧。不同意,就算了。”
衆人屏氣凝神。
風車忽然轉起來。
姜悠悠下意識地看向周圍,樹木花草未動,明明無風。
姬發無話可說,也沒人敢再說話。
他一聲不吭地燒了紙,帶着一家子人,回家去了。
回去這一路上,姬誦收了脾氣,時不時看看他爸,欲言又止。姜悠悠接了姜文煥的暗令,一路上逗姬發笑,未果。
臨睡前,姜文煥想了幾個逗姬發開心的法子。洗漱完出來,卧室燈已經關了。他摸黑坐在床邊,突然聽姬發說道:“我本來想壓壓那小子的氣焰,可我真的想看見風車轉起來的樣子。”
姜文煥鑽進被子:“小誦是好孩子,如果你實在不想遷址,跟他好好說說吧。”
姬發翻了個身,面朝姜文煥,眼睛卻閉着。
“不說了,兒大不由人。随他去。”
姬發看着孩子們一天一天長大,感受身體裡的活力和熱情被時間的湍流沖走。沒有不會長大的孩子,也沒有不會老去的人。他是不肯服輸的人,可他偏又做了父親。父母嘛,哪怕被孩子挖了心,若是孩子磕了摔了,手裡的心骨碌碌滾到地上裹滿灰,那顆心也隻會問一句“疼不疼”?
也許……也許父親和母親,當年也是抱着這樣的心思,向他們妥協的。
姬發喃喃抱怨:“看走眼了,特意挑的沒風的日子,居然會刮風。”
姜文煥蓦地想起那句唯心主義名言——不是風動,不是幡動。
不是風動,不是風車動,那……是什麼在動?
姬發又說:“你睡過來點兒。”
姜文煥挪近幾公分。
“你困嗎?不困就跟我說說話。”
姜文煥當然不困,他有幾日沒見姬發了,說不想是假的。兩個人說了會兒話,不知什麼時候便睡着了。
次日,姬發松了口。姬誦得了父親首肯,着手準備遷址。
一年零五個月後的今天,總部遷址前的準備工作已經全部完成,員工大半往鎬京轉移。西岐大廈的人越來越少,姬發卻在這兒越待越晚。姜文煥不在家的幾天,他幹脆留在辦公室過夜。
面前的孩子如此鋒芒畢露,随他,不随哥哥。哥哥他……是溺愛的大家長,為自己開過無數先例、打過無數次掩護。
最典型的對照案例就發生在剛才:同樣是上班時間睡覺,哥哥會給他蓋上一條毯子,而不是很可惡地開燈吓唬他。
這些啼笑皆非的過去,就發生在腳下這座大廈裡,記得的隻剩他。
他在大廈門口等,等姬誦把車開過來,他上車,他們去車站接放假的姬虞,三個人一起回家——有人等候的家。
徐徐晚風拂過身側,如同一個短促而溫柔的擁抱。
他回頭望去,路人行色匆匆,暮色染遍大街小巷。
大廈沉默地伫立在他身後,守望着這片土地,裡頭藏着他前半生的故事,它們一起留在這裡,目送他在後半生走遠。
二十年了。
哥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