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冬夜雨的錦州城,宋家醫館後,一間廢棄的小庫房改成的房屋内。一名纖瘦的少女獨坐燈下,她穿着洗得泛白的舊青袍,烏發随意绾起,盈盈小臉泛着白玉般的光澤,櫻口瓊鼻,琉璃般清透的眼眸上,一雙濃密的睫毛如小扇般微微阖動。
她正展信,神情專注地看着紙條上的幾行小字。
“入京三年,我已查實,朝堂六部未有顔姓官員,唯太子宮中,有一位側妃姓顔。其父乃鹿山書院講經長老。下旬我将随少将赴闵地除寇,望你料理完舊事,速來京城。”
“鹿山書院。”溫昭陽低聲念着這個名字。
是了。
那個人應該在朝堂待不下去,去書院講課教書才是他的歸宿。畢竟曾經也是一朝榜眼。
纖纖素手打開燈罩,跳動的油燈如同舌頭,瞬間将紙條卷入火焰,片刻後燈台裡隻剩下些許灰燼。溫昭陽擡頭看着窗子出神,雨點一滴滴打窗紙上發出沉悶的聲響。
來到錦州十二年了。煙雨江南像一場蔓延進回憶的霧氣,她已經快記不清楚北境粗粒的風沙和那些面容模糊的舊人。
盡管每夜睡前她想盡辦法去追憶,但當時隻有五歲的自己,記憶像被大雨清洗過一樣。
他們也從不來夢裡找她,彷佛是怕吓着她,或是怕驚擾了她如今的安穩生活。
直到三年前,她剛在醫館開堂挂診,一個濃眉大眼,身手矯健的年輕人在她櫃前坐下。溫昭陽觀他氣色,龍精虎猛,納悶道:“您看何病?”
“心病。”年輕人看着她:“你還記得淘金城嗎?”
淘金城,千年古城,邊關要塞。曾因發現金礦繁華數百年。随着金礦耗盡,漫天風沙下,人口急劇流失。
朝廷為使百姓守土留邊,曾多次派遣政績斐然、勵精圖治的官員前來,均無力敗北。直到翰林院的言編修,曾經的科舉榜眼,拒絕六部招攬,帶着他修渠助耕的大計來到淘金城。
助耕渠挖了五年,挖出一枚狗頭金。言縣令親自帶着狗頭金赴京都,獻給陛下。天下淘金人聞風而動,四面八方湧向淘金城。
未料到匈奴鐵蹄先至。常年騷擾邊境的霍都單于眼饞金脈,帶着數萬人馬踏開城門,屠殺和大火湮滅了這座千年古城。聖上震怒,當時正處于北境練兵的楚國公,率領玄甲軍奪回失地,看着滿城焦屍,玄甲軍從上到下怒火攻心,一連推進敵軍腹地五百裡,霍都倉皇而逃,北境獲得了十餘年的太平。
但是淘金城的千口人命再也回不來了。
有人在灰燼中發現了溫昭陽,她小小一隻,躲在破碎的水缸後,水缸上覆蓋着殘石碎瓦和焦燒的木頭。她被煙火嗆得暈死過去。一名即将退伍的軍醫将其救活後,五歲女童不言不語,隻跟着老人身後哭着不撒手。老人争得少将同意後,便帶着女童一起退伍還鄉,将她撫養長大。
關于血腥的一夜,溫昭陽完全丢失了那段記憶,隻在查詢那段曆史時,看到北境曆計上的記載:“溫校尉率三百守城兵卒,拼死抵抗,頭顱被霍都割下,懸于城門,匈奴揮刀拍馬長嘯入城,一夜屠城千口,淘金城無一生還。”
寥寥幾筆,血海滔天。
雄姿矯健的年輕人說:“當得知淘金城除我,還活下來一個女孩後,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來找你。”
“本不想打擾你如今的生活,可我一個人的時間和精力太有限,我需要你和我一起,查清楚淘金城屠殺案背後的真相。”
“什麼真相?”溫昭陽問他。
年輕人捏緊拳頭,虎目中淚光若隐若現:“我想找到言如海,我想問問他,那枚狗頭金真的是他挖出來的嗎?”
“好。”溫昭陽認真地看着他,輕聲道:“那咱們就去問問他。”
一道沉悶地雷音将溫昭陽從回憶驚起。
永立四十六年,二月初四,立春了。
她挺直脊背,研墨提筆:“來信已收到,你可安心赴闵,我會于初夏時分抵京。”
小小宣紙,卷成一顆鞭炮大小,塞入一個特制的圓筒内。溫昭陽将其放在桌上,舉着油燈,走到床榻邊,掀開棉被縮了進去。灌好水的湯婆子慢慢捂暖她冰冷的腳心。
吹滅燈火,聽着窗外一道道春雷轟轟隆隆墜入大地。女子濃長的睫毛阖上,安然睡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