牧川局促,抿着唇避開他的視線,看着衣擺、看着被裴疏拽過來的細軟絨毯、看着任何一個不會與他對視的角落……磕磕絆絆地,說起田埂上的狗尾巴草和蒲公英。
“會……會編小狗。”牧川的頭埋得很低,聲音很輕,脖頸都泛着紅,“用狗尾巴草……”
牧川的手曾經很靈巧。
曾經。
能幫老院長和婆婆做很多事,能帶小孩子玩,能用狗尾巴草編出很多玩具。
福利院的孩子都喜歡。
都圍着他又蹦又鬧,拉着他的衣角,要一個小狗,一隻小貓,一隻能高飛永不落下的小鳥。
裴疏漫不經心地聽,偶爾有一搭沒一搭地随口附和,趁他不注意,見縫插針地喂他喝下小半盒溫熱的牛奶,又塞進幾片餅幹。
他握着牧川那隻殘疾的、因為隐藏太久連完全伸直都已經很難做到的手,輕輕撥弄着那些綿軟變形的蜷縮着的手指。
他們回到主辦方提供的住處。
裴疏把鑰匙給讓來取車的戰隊經理,對侍者吩咐了幾句話,回到房間發現牧川在抱着馬桶吐。
……
裴疏的腳步停在盥洗室外。
牧川倉皇擡頭,手指胡亂地抹過眼角,他總躲着裴疏做這件事,雖然十次有九次逃不過——更多的時候,他會被雙目赤紅的裴疏死死按在床上,痙攣着吐裴疏一身。
“對……對不起。”牧川的聲音細若蚊呐,左手已經深深抵進了胃裡,襯衫皺成一團,尾音抖得不成樣子,“我……”
裴疏沒有生氣。
車上的對話,似乎讓八年前那個裴疏久違地蘇醒。
裴疏用熱水投了毛巾,走到牧川身邊,跪下來,輕輕替牧川擦臉,牧川反而被吓得臉色煞白,慌亂地扭頭避開:“髒……”
“不髒。”裴疏柔聲說,“阿川幹淨。”
髒了就再換一條。
他替牧川擦拭唇角,丢掉一條毛巾再換新的,熱騰騰的毛巾,他給牧川看,幹淨的,輕柔擦拭滿是淚痕汗迹的冰冷臉龐。
睫毛,鼻梁,被淚水染得绯紅的清秀眼尾。
……牧川很好看。
裴疏掀開牧川的額發,看着這張總是嚴格按照他的要求,被厚重鏡框牢牢遮着的臉。
當初在大學……可是有很多人,趁他不注意,暗中給牧川的書包裡塞情書。
牧川從來不知道要和他們保持距離。
什麼也不懂的、衣着寒酸的少年Alpha,被一群Alpha和Omega圍着,肩膀上是别人的胳膊,有人揉他的頭發,耳朵,輕輕捏他的臉。
牧川呢?隻知道低着頭,紅着臉,站在那腼腆地笑。
根本不知道那些僞裝成親昵友善的觸碰,究竟掩藏了多少見不得人的龌龊心思。
被人摸一把就搖尾巴的鄉下Alpha。
裴疏凝視着這張臉,視線慢慢暗沉,他想靠近毫無血色的嘴唇,可氣息才稍有接觸,就被驚懼到像是刻進骨頭裡的力道重重推開。
一連串的洗浴用品叮叮咣咣掉在地上,發出驚天動靜的響聲。
還沒走遠的戰隊經理吓得沖回來,拼命砸門:“又怎麼了?!”
牧川靠牆蜷縮,雙臂死死護住頭部
……
一片死寂。
裴疏退了幾步,視線垂落,看着牧川。
過了很久,他慢慢走過去,眼底翻湧的滔天晦浪漸漸歸于平靜,撥開碎了一地的瓶瓶罐罐,彎下膝蓋,坐在牧川身邊。
“别怕。”裴疏說,“我不生氣。”
他的聲音出奇的平和穩定,甚至透出些久違的、克制的溫柔。
裴疏說:“不是你的錯……是裴臨崖。”
牧川的脊背驟然悸顫。
仿佛被看不見的鈍刀穿胸而過,清秀的Alpha臉色變得極端慘白,淺茶色的瞳孔在極度恐懼下渙散失焦,變成被抽走靈魂的玩偶。
幸而。
裴疏要指責的不是一次出軌。
裴疏還不知道。
——這件他終于看得順眼、願意讓牧川留下的黑襯衫,上面的紐扣,是裴臨崖一顆顆親手扣上的。
“是他在監獄裡把你教壞了。”
“他給你灌輸了錯誤的東西,沒關系,我們慢慢改……阿川。”
裴疏問:“你還在和他聯系嗎?”
他看見牧川臉上極度的恐懼。
果然是裴臨崖那個早該去死的清教徒,裴疏想,《Alpha社會化行為守則》這種鬼東西,隻有那個活該禁欲單身進墳墓裡的潔癖瘋子,才會奉為金科玉律。
“……阿川?看着我。”裴疏耐心地,逐字逐句地告訴牧川,“可以慢慢改,不要緊,但從今天起,不準再見他了。”
“我知道你托他給福利院寄錢。”
裴疏輕輕摸着牧川的頭發。
他看着牧川瞬間僵硬的脊背,斂下視線——這個可憐的鄉下Alpha,什麼也不懂,還以為有什麼事能瞞得過他。
刻意等了幾秒,裴疏才再度開口,把話說完:“我也可以幫你。”
裴疏等牧川的身體恢複平靜。
他沒有發怒,隻是扶着牧川的肩膀,讓這雙眼睛看向自己:“我讨厭裴臨崖,明白嗎?”
牧川仰起臉望着他,瞳孔淡得像霧,過了很久,才輕輕點頭。
裴疏伸手,把他輕輕抱進懷裡,他大概終于做對了,這是第一次,牧川像是失溫的弱小動物,無意識地向他懷中蜷縮。
牧川在汲取他懷裡的溫度。
裴疏幾乎咬爛了口腔,才壓制住劇烈湧動的信息素。
他克制力道輕輕撫摸牧川的後頸。
他終于也稍微學會反省,艱難地約束住那份灼燒的欲念,輕聲哄牧川:“想家了是不是?”
牧川一路都在說鄉下。
這個可憐的、離開了土壤的Alpha,已經枯萎得像是一株被連根拔起太久的藤。
裴疏輕輕摸他的頭發:“乖一點,帶你去。”
牧川像是微微怔忡了下。
淺茶色的眼睛不知在想什麼,像是期待,像是恐懼,但不論如何,那一點細碎微弱的光亮,像是在久無波瀾的靜水裡攪開一點金粉。
裴疏算了算時間。
這個賽季還有二十天結束,加上宣傳、聯動采訪、錄節目,差不多一個月。
一個月以後。
一個月以後就帶牧川去。
可牧川的聲音卻輕得像風:“……明天行嗎?”
裴疏微微皺了下眉。
這是牧川第一次主動提要求——雖然他完全不明白,牧川怎麼會提出這麼個莫名其妙、完全不考慮實際情況的請求。
“明天帶你去宴會。”
裴疏說:“既然來了,就在這玩玩,有溫泉,有煙火大會,明晚還有賽車比賽可看。”
被他抱着的Alpha,輕得像枯葉,太瘦了,顴骨微微凹陷,襯得淺薄荷色的眼睛很大。
牧川輕聲說:“那後天……”
他是來給裴疏送信息素的。
信息素已經送到了。
這裡用不上他了。
口袋裡藏着一張紙,上面抄着路線,他可以從這裡搭車,轉車,三天時間可以到鄉下,他想用一天幫婆婆摘菜,用一天去蹭老院長泡的茶,他困了,他想回去找他的枕頭……
裴疏不明白他在想什麼,皺了皺眉,收攏手臂把人箍在懷裡:“别鬧了,阿川。”
“下個月帶你回去。”裴疏低頭,“聽話,你可以挑禮物,想要什麼?”
他看着淺得像煙水彌散的眼睛。
牧川聽話,努力想了一會兒。
他說:“綠色的……”
那他要綠色的小木頭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