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木頭盒?”裴疏垂眸,輕輕擺弄牧川的耳廓,繞着圈,指尖打轉,“裝你那些小破爛?沒出息。”
那幾個字被刻意咬得很輕,唇齒含暖了再貼近耳朵,免得說重了傷着人。
靠在他胸口的人溫順,耳尖一點薄薄的紅,睫毛微弱地顫了顫。
“沒訓你。”裴疏改口,“給你買。”
“買香樟木的,嗯?”裴疏收攏手臂,把蒼白消瘦的人影整個圈在懷裡,聲音更低緩柔和,“防蟲,我讓他們出設計圖,你自己定款式。”
一個盒子而已。
裴疏早知道牧川有一堆舍不得拿出來的寶貝——福利院帶編号姓名的小毯子,字迹歪歪扭扭的幼稚來信,廉價的破玩具,不知道有什麼用的幹透的樹葉、灰撲撲的石頭、蟲子屍體……
叫什麼?裴疏沒記清,好像牧川說那是蟬蛻。
髒得很。
一股土腥氣往嗓子裡鑽。
Omega的嗅覺敏感,裴疏其實嫌棄的要死,但鬼使神差,也還是默許了牧川把這些垃圾藏在了他們的床底。
直到那個新來的保潔擅作主張,把這些破爛收走丢了一部分——那天下午,裴疏發了幾年裡最大的一次火,直接把解雇電話打去了公司總部。
那天糟糕透頂。
裴疏記得他回家,房間裡幹淨得可怕,也靜得可怕。
他到處找不到牧川,發瘋地把卧室翻了個遍,才在床底的陰影下,看見那一截蒼白的腳踝。
他跪下來,往黑暗裡面看。
少年Alpha蜷縮在最深處的陰影裡,一動不動,懷裡凝固似的摟着幾樣東西:洗得褪色薄軟破破爛爛的小毯子,掉漆的木頭陀螺,摔裂的竹蜻蜓。
保潔是戰隊公司派來的,趾高氣揚舉着被咬傷的手腕沖進來告狀:“裴先生!您家這個坐過牢的瘋子……”
裴疏記得自己好像沒讓這句話被說完。
他因此吃了個動手傷人的警告禁賽,但無所謂了,他把戰戰兢兢頭破血流的蠢貨轟走,跪在床邊一整晚,想盡辦法,輕聲哄牧川從床底出來。
他給牧川一碟最喜歡的熱牛奶。
他保證弄回來一百個專業昆蟲标本。
他握住那一截腳踝,硌手,像握住稍有不慎就會拉扯斷裂的灰白枯藤。
剛從監獄裡出來的Alpha少年犯,蜷在最深的角落裡,似乎聽不見任何聲音,一動不動,像空殼,像娃娃。
漂亮又枯槁的娃娃。
……那天裴疏灰頭土臉,狼狽得要命,他強忍着惡心,去垃圾站和泥濘的綠化帶裡繞了大半天,在被當成可疑人物帶去詢問之前,撿回來了一大堆新葉子和石頭。
他也沒辦法。
被扔掉的那一批,已經和清運走的垃圾一起,丢進焚化爐裡去了。
那個時候的牧川很乖,被他拖着那條腿,一點一點從床底拽出來,抱去浴室,捏着鼻子洗幹淨。
過了很久他才把牧川哄醒,用那些髒兮兮的葉子和石頭,手指觸摸到這些東西,那雙淺色的眼珠慢慢醒過來,仰頭望着他,被他用熱毛巾輕輕敷着臉,有了微弱的活氣。
睫毛在熱氣裡輕輕翕動,撲扇的人心裡發軟。
牧川被他撫摸頭發,蜷縮着,靠在他的手上,被他柔聲哄着,低頭靠近他手裡的小碟子,小口小口地啜飲他熱好的牛奶。
他把新葉子和石頭都給牧川。
牧川抱着它們睡了一晚。
第二天,牧川又把那些葉子很小心地夾在日記本裡收好,把石頭洗幹淨,起了新名字,一顆一顆碼進小玻璃瓶裡。
……
裴疏問:“還留着嗎?”
他問得不清不楚,但牧川好像聽懂了,微微仰着臉,望着他,輕輕點頭。
裴疏閃電似的擡了下一側嘴角。
他不習慣笑,這樣的動作做來生硬詭異,但力道溫柔,今天的牧川比記憶裡那天更聽話,讓他擦手、擦臉,用手指輕輕梳理被冷汗打濕的柔軟發絲。
“我去預約一個脫敏訓練。”裴疏說,“等我不嫌髒了,就陪你去撿。”
他不知道葉子和石頭有什麼可撿的,但既然牧川喜歡,那就找個時間。
錯了整整八年,離譜的南轅北轍,他終于想起正确的範例。
裴疏想明白該怎麼對待牧川。
效果很好,懷裡的人溫順得像融化的雪,牽着他的衣擺,淺茶色的眼睛微微轉動,隔着那層彌蒙的霧望着他,過了很久,額頭慢慢抵上他的胸口。
這種罕見的依偎讓裴疏大氣不敢喘。
心髒像是在奇異的溫水裡泡着,酸脹發燙,他反而不敢亂動了,幾乎不知道怎麼用力。他絕不能再做出任何糟糕的舉動,打破這種來之不易的親近。
“特别想去鄉下嗎?”
裴疏聽見自己沙啞過頭的聲音:“我後天帶你去?”
隻是再違約一次——他其實很清楚這種想法不對,或許很大程度上是潮熱期作祟,嚴重幹擾了他的理智,讓他失控地做出了完全不符合利益準則的抉擇。
當初一意孤行,做出那種讓家族顔面掃地的事,險些弄出人命,幾乎已經斷掉家族對他的全部支持。
裴疏很需要維持目前的一切,他不該太過随心所欲,不能去挑戰戰隊和公司的極限。
但如果去了,牧川就願意像現在這樣……
安靜蜷在他影子裡的消瘦Alpha搖了搖頭。
裴疏微怔。
他問:“不想去了?”
牧川朝他微微彎了下眼睛——裡面有他完全不懂的情緒,像是在那層淡到稀薄的霧氣下,有積攢經年冰涼苦澀的潭水。
牧川這麼靜靜地看着他。
裴疏微微皺眉,這種視線并不陌生,在家裡,牧川其實也會這樣一動不動地看着他,眼睛裡藏着化不開的愧疚和自責。
裴疏知道。
一直都知道。
他當然知道牧川被愧疚折磨,不僅知道,裴疏卑鄙地縱容這種注視,不動聲色地延長這場溫存的酷刑。
因為他還知道别的——這個鄉下來的傻氣Alpha,天真,濫好人,心軟得像團可憐兮兮的棉花糖,又好騙得要命。
裴疏有十足的把握,隻要永遠覺得愧對他,牧川就不會離開他。
隻是這次牧川的神情更難辨。
好像有什麼更複雜、晦澀、更讓他看不懂的東西——某個深重的、永遠不可饒恕的罪惡秘密,某種更絕望的自我憎惡……和告别。
終于輕松的無聲告别。
裴疏皺緊眉,他其實不算很擅長分辨這雙眼睛和這張臉上流淌出的情緒,他也無法确認,自己是不是弄錯了什麼。
……接着。
一點冰涼。
柔軟的、力道小心翼翼的冰涼,像終于垂憐他的雪,觸碰他的顴骨。
牧川在輕輕摸他的臉。
……
這個認知讓裴疏劇烈地打了個哆嗦。
喉嚨灼燒起失控的熱意,硬吞回去的火苗燒穿胸腔,撕開黑黢黢的洞。
裴疏抱着牧川往自己身上托。
他仰躺在地上,後頸的腺體發燙,露出脖頸,過去他甯死也不可能做出這種近乎恥辱的動作,可原來隻要……牧川碰一下。
隻要牧川碰他一下。
一切就決堤。
裴疏的呼吸粗重異常,眼底燒得通紅。他着魔般地深深盯着這個人——他箍着牧川的腰往懷裡帶,握着牧川的手去碰自己滾燙的腺體。
手臂隔着襯衫的布料,勒緊瘦削到紙薄的脊背,把牧川往胸口裡面填。
“……阿川。”他啞聲呢喃,溫柔到詭異地慢慢用齒間磨着,喉嚨裡像是浸泡過鐵鏽般的血味,“阿川,阿川……”
——直到某個瞬間。
他無意間,瞥見牧川的臉。
一盆刺骨冰水當頭澆下。
裴疏慢慢停下動作,他的胸腔依然劇烈起伏,牧川軟而安靜地融在他胸口,像自願獻祭的祭品,順從一艘失控往漩渦裡沖去的船。
這具蒼白美麗的軀殼裡的靈魂像是消失了。
長久以來,牧川一直為無法配合他而自責,因為無法滿足他、把他逼成現在這樣,而愧疚得無地自容。
現在,因為他提起那些該死的葉子和石頭,牧川也終于想起了過去學過的,差一點就忘掉的辦法——牧川本來是會的。
監獄裡教了。
出獄太久,所以忘記了。
現在想起來了,牧川想起該怎麼做,封閉起自己,把身體交給他。
讓他擺弄。
任他發洩。
裴疏猛地翻身,踉跄着半跪,手臂死死箍着懷裡的人,不停叫牧川的名字。他不知道自己在用什麼語氣,用了多大的聲音,回過神的時候滿嘴血腥味,戰隊經理砸開了門,盯着他的臉色活像看瘋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