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将梁頌瑄影子拉得斜長。姐姐不久前感染風寒,纏綿病榻許久。今早晨起更是高燒不退,梁頌瑄心急如焚,寸步不離地守着她。
梁頌琬眉頭微蹙,微不可聞地呢喃:“爹……娘……”
梁頌瑄換帕子的手一滞,側耳細聽那夢呓。刹那,她鼻頭猛地一酸,強抑淚水為姐姐擦拭額頭。
梁府傾倒,父母慘死。一夜之間,她們淪落為胭脂巷裡看人眼色求生的風塵女,這才知世事艱難。
“吱呀”一聲,侍女綠籬推門而入,神色黯然。
梁頌瑄心底陡然一寒,但她還是不死心:“綠籬,大夫……”
綠籬搖頭:“那些大夫們聽到要去醉花樓,皆不情願。不是推辭無暇顧及,便是獅子大開口。”
梁頌瑄将不自覺地帕子絞得發皺,暗恨自己無用。她從前護不得家人周全,如今又救不得至親性命。阿姊病成這般模樣,自己卻連大夫都尋不來,隻能眼睜睜的看着她受苦。
忽地,梁頌瑄睫羽一顫,眸中靈光乍現。
可轉瞬那光又暗下去,化作一聲無奈長歎。她指尖緩緩撫過梁頌琬滾燙眉心,喃喃自語:“阿姐,瑄兒對不住你……”
“備筆墨。”梁頌瑄突然開口道。如今,怕隻能去找那個人了……
綠籬雖不解她意欲何為,還是捧來了文房四寶。梁頌瑄神色陰郁,執筆之手懸在信紙上久久未落。墨汁“啪嗒”滴在“沈”字起筆處,頃刻洇成墨團。
窗外朔風卷着殘雪撲進茜紗窗,她鬓邊碎發随淚痕凝在腮上,似白宣上斜逸的枯筆。
“綠籬,”梁頌瑄從脖子上取下麒玉佩,“有勞你再跑一趟,把信和玉佩交給雍州沈家沈願。”
綠籬不解:“我先前去過沈家了呀……”
梁頌瑄卻仍舊堅持道:“他一定會來。”
這玉佩是梁府舊物,一麒一麟,寓意姐妹情深歲歲相依。幼時,她與姐姐便各自佩戴,即使後來梁府變故,她也始終将這玉佩貼身藏好。
此刻,她隻盼這玉佩換來姐姐一線生機。
綠籬見她神色堅決,便不再多說,轉身離去。
晨光在窗棂遊移,梁頌瑄側臉忽明忽暗。她握着梁頌琬滾燙的手腕,恍惚間憶起往昔。
那年春分,沈願執玉箫立在杏花疏影裡,許下“懸壺濟世亦要濟一人”的諾言。姐姐躲在屏風後輕笑,那時她以為這段良緣定會天遂人願。
可惜,造化弄人。梁頌瑄攪黃汪府求親,以為沈願與姐姐能結為秦晉之好。豈料納吉将近,沈願母親去世了。三年孝期未盡,梁府卻被貼上封條,兩人就此錯過。
“阿姐若知道,定要恨我……”梁頌瑄胸腔愧怍翻湧,她望着燭台凝結的燭淚,覺得自己可惡至極。
當初親手拆了汪家紅綢的是她,如今将沾泥的玉捧到故人前的亦是她。
淚珠砸在她手背上,将過往光陰暈成一片模糊。
半個時辰後,綠籬帶着沈願匆匆趕來。他立茜紗簾外,袍角還沾着未化的霜雪。
綠籬進屋服侍梁頌琬穿衣候診,獨留沈願與梁頌瑄相對無言。
“……二姑娘,你的玉佩。”他将麒玉佩還給梁頌瑄。接着,他低頭摩挲起藥箱銅扣,“你們……可還安好?”
香爐的煙霭模糊了梁頌瑄的側臉。她心中苦澀,不知如何作答。最終,她歎息一聲,道:“安好二字,遙不可及。”
沈願身形一僵,喉結滾動兩番,局促地将目光投向地上的窗花影子上。
沉默在香灰裡愈積愈厚。
綠籬挑簾而出,道梁頌琬昏迷不醒,無法面診。三人面面相觑——這該如何是好?
沈願默然片刻,垂首道:“不見……不見也是可以的。不如,”他擡頭,“懸絲診脈吧。”
他打開藥箱,三根金絲泛着暖光:“煩請二姑娘将此線系于令姐寸關尺。”
金絲忽地繃緊。沈願閉目凝神,細細感受那微弱的脈象。梁頌瑄立于一旁,目光在姐姐與沈願之間來回遊移。
她指節捏得發白,濕帕子絞出水順着腕骨往下淌。金絲每顫一次,指甲便深陷掌心半分。
紗帳内傳來細微的布料摩擦聲。梁頌瑄隐約瞥見姐姐的側影微微顫動,錦被一角垂落床沿。
梁頌瑄屏息凝神,卻隻聽見自己急促的心跳聲。
她心中歎息:“阿姊啊……”
沈願收了絲線,仔細詢問病情。他道:“我開幾副藥方,按時服用再靜心調養,或可痊愈。”
末了,他又叮囑道:“藥材我會派人送來。平日裡,也需多給琬……梁姑娘喂些清淡粥湯,以養元氣。”
說罷他又望了一眼門扉,嘴唇動了動,千言萬語化作一聲輕歎。
更漏滴答裡,梁頌瑄終于想起沈願藥箱裡那褪色的絲縧是何物了——正是那年姐姐打的平安結。
她現在算是明白了,無論年少時許下的山盟海誓有多真切,終究抵不過命運翻雲覆雨的手。
梁頌瑄萬萬沒想到,沈願派來的人竟是沈愈。他是沈願的胞弟,也是她的舊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