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愈笑意盈盈,與往昔并無二緻。見了梁頌瑄,更是語氣親昵:“小瑄兒,别來無恙。”
梁頌瑄望着他,心中似有驚濤駭浪翻湧。從前,沈愈總是送她各種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,帶她去市井街巷吃遍美食,還無時無刻地逗她開心。
那時,她還想過與姐姐一同嫁入沈府,雙珏配雙璧。
如今……造化弄人啊。
梁頌瑄暗自苦笑。她望着沈愈,隻覺熟悉面容似隔重霧般遙不可及。曾經殷勤,不過是年少幻夢罷了。
身份懸殊、命運捉弄,鴻溝已劃。自己落魄至此,哪還能奢望他情盟如初?
念此,梁頌瑄微微欠身,低聲道:“沈公子,勞你跑這一趟。”
沈愈将藥包擱在桌上,擡眸看她,眼中關切盡顯:“小瑄兒還是叫我康甫哥哥好了。”
梁頌瑄垂眸,輕聲道:“康甫哥哥……從前承蒙你諸多關照。如今我這等處境,你還能如此相待,我……”
話未說完,已是哽咽。
沈愈微微一笑,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:“往昔情誼,我不會忘。”
明明是關切,可梁頌瑄見他這般神色,心頭莫名一緊。但随即,她捧起酥酪卷遞給沈愈。
她道:“康甫哥哥,我記得以前你可喜歡酪酥卷了,還望莫要嫌棄。”
沈愈眸子一冷,嘴角卻笑意溫柔:“我還有要事,這酥便不吃了。”接着,他拿出一名帖來:“兄長托我給杜娘子下帖,三月初六沈府宴請賓客,望屆時杜娘子能出席獻藝。”
梁頌瑄滿腹狐疑,沈伯父素來節儉低調,宴席從來都是從簡操辦。怎會突然之間大擺宴席,還請伶人獻藝?
沈愈見她面露驚訝,眉間浮起幾分得意:“此番設宴,是要款待長安來的貴客。貴客奉旨赴金城,途經雍州。”
他搖頭歎息,“說是要領略些雍州風味,倒把府衙裡的紅袍綠绔都驚動了。”
“孫副使,不對,孫節度使都遞上名帖了。”
梁頌瑄指尖蓦地收緊。
若說是“孫副使”,她倒是認識。此人名叫孫榮昌,曾是梁骁部下。父親之死牽連無數人,為何他卻能全身而退,還步步高升?事有蹊跷。
梁頌瑄笑意盈盈:“原來如此。我必将此帖親手呈與杜娘子。屆時,她定會赴宴。”她不動聲色地将帖子納入袖中,心中已有一番打算。
是夜,杜熙微房中燭火搖曳,将滿室映照得昏黃。
她慵懶地跪坐妝台前,侍女玉蔻端來熱水。她對着銅鏡道:“你退下吧,喚玉萱進來。”
玉萱是杜熙微給梁頌瑄取的花名,取自“蕙心纨質,心若芷萱”。
那日杜熙微對她道:“男人不都這樣麼?即使在外面沾花惹草,可家中卻一定要擺個蕙質蘭心的妻。取這個名兒,”
她嗤嗤笑道,“指不定哪天就有大人物要為你贖身呢。”
梁頌瑄雖嗤之以鼻,卻也隻能将冷笑咽作溫順答應。
此刻她垂首入内,将帖子遞上:“杜小姐,沈府邀您三月初六赴宴獻藝。”
杜熙微執黛描眉,眼尾斜挑:“沈氏不過一介末醫,去了豈不掉價?”她将青黛放入妝奁,“宴無好宴,推了罷。”
“小姐,新任朔甯節度使孫榮昌您可知否?”梁頌瑄将帖子又往前送了幾分,“他也赴宴。”
杜熙微并未在意:“哦?那又如何?”
梁頌瑄續道:“前日汪逸瀾剛在醉花樓折了面子,若能與節度使攀些交情,量他也不敢輕舉妄動。”
言罷,廂房裡便沒了聲響。杜熙微端坐不動,燭影搖曳,映得她的神色愈發難辨。
杜熙微沒動,梁頌瑄便知她沒松口,隻得繼續抛餌:“算算日子,碧梧節也快到了。今年的‘醉花去’,不如就排《高信斬佞記》劍舞好了。推陳出新,定能成碧梧節佳話。”
碧梧節是隴原一帶民俗。每逢此日,人們采摘鮮嫩梧桐葉,用絲線串聯并懸于檐下,以祈求家族繁茂、生活順遂。城中也會取消宵禁,百姓們湧上街頭嬉戲遊樂。
也是此日,醉花樓會舉辦“醉花去”。清倌們或歌或舞,乃是一大盛事。此舉意在引薦新人,擡高其身價。八年前杜熙微便是在“醉花去”上,憑借一曲琵琶名動雍州城。
良久,杜熙微終于出聲道:“劍舞?倒是有趣。”
松口了!梁頌瑄心中一喜,可下一秒便如墜冰窖。
“不過,”杜熙微撐着下巴,懶懶地掃了她一眼,“你莫不是舊情難忘,想與沈二再續前緣?奉勸一句,那沈二絕非良人,莫要心存妄想。”
梁頌瑄迎上她審視目光:“絕無此意,昔日舊情已成過往。奴婢決不會沉溺虛妄。”
若是将軍府的梁二小姐,也許還會懷着“雙珏配雙璧”的美夢。可如今她是醉花樓裡的玉萱,家仇未報,哪有閑心顧兒女情長?
杜熙微松開手,把玩起案上金钗:“如此便好。世間真心,往往會被無情踐踏。多少女子因一時情動而落得凄慘下場?莫要被虛妄情愛迷了心智。”
梁頌瑄垂首不語,唯有落寞側影被燭火拓在窗棂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