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霞散作绮,孫府朱門高懸的燈籠漸次亮起。庭内華燭高照,錦衣賓客如雲似織。
酉時一刻,被茜紗帳幔裹着的四角戲台倏然亮起。十數盞琉璃燈将美人剪影拓上素屏,叫人憶起燈會上的皮影戲。
梁頌瑄赤足踏上漆盤鼓,腳踝間的金鈴驟響,泠泠清音破開滿堂喧嘩。她反手折腰如引弓,腰肢軟若無骨;素帛飄拂,如流雲舒卷。鼓聲漸密,素屏裡的美人或舞或旋,在鼓面上騰挪跳躍,恰似靈雀踏枝。
這戲台上的茜紗帳,乃梁頌瑄精心謀設。她知孫昌榮是東道主,若是舞劍,恐怕自己身份會暴露。這茜紗朦胧,既可隐去她面容,又能映其綽約舞姿娛賓一笑,不落人話柄。
秦允澤斜倚在雕花椅上,懶散懈惰地睨着席間衆人。他支着下颌,随意地叩擊酒盞。他本欲送了壽禮便走,誰料竟在孫府後院見到梁頌瑄。憑他對此人的了解,她今晚怕是不會老老實實獻藝,必定要攪得孫府不得安甯才是。
席間觥籌交錯聲忽遠忽近,西席的錦衣公子仰頸飲盡盞中殘酒。似是被心事所擾,他将酒盞重重叩在案上,驚得小厮慌忙俯身添酒。他瞟見這素來遊戲人間的秦指揮使,正神色肅然地凝着戲台。
西北角紗幔被風掀起半幅,那舞姬恰好旋身仰起脖頸,與他遙遙相望。燭火在她眉骨投下淺金色陰影,寒星般的雙眸凝着秦允澤。
刹那間喧嚣盡散,仿若天地間隻剩金鈴顫音,與他喉間的灼灼酒氣。
秦允澤指節叩盞的節奏,竟不知不覺中亂了三拍。他眯眼望着那素屏後的人兒,不知在想着什麼。
紗幔垂落,卻再遮不住驚鴻一瞥裡暗藏的鋒芒。
待最後一記鼓聲消散,滿庭隻聞得燭火爆開的噼啪聲。梁頌瑄伏在鼓面喘息,暗中估算時間。三息過後,一丫鬟凄厲的嘶喊劃破了甯靜:
“老爺!大事不好!佛堂走水了!”
“什麼?!”孫昌榮臉色煞白如紙,手中茶盞“哐當”墜地,摔了個粉碎。而那孫老太太聽聞佛堂被燒,竟昏了過去。
孫昌榮厲聲喝道:“怎麼回事?燒倒哪裡了?”
那丫鬟哭哭啼啼道:“佛堂已經燒了大半,就快燒到這兒來了!”
佛堂築于孫府東南角,今夜又西北風勁疾,火勢便趁風而起,一發不可收拾。正廳毗鄰佛堂,僅咫尺之遙,極易受其牽連。加之今日下人們忙于他務,無暇顧及後院。待察覺火情時,為時已晚撲救不及。
庭中霎時亂作一團,貴婦人的玉钗斜墜委地,沾滿塵泥;老翁被推搡着撞上廊柱,幞頭歪斜。酒盞早已被帶翻倒地,酒液在織金毯上潑出蜿蜒溪流。
孫昌榮腳步虛浮,踉跄着奔向東角門;可憐那老太太一把年紀,隻能被幾個護衛架起來朝生門逃。
梁頌瑄裹緊披帛混入人潮,卻在月洞門前閃身折進假山石隙。
不遠處的西廂房梁柱爆出畢剝聲,佛堂火舌眼看就要纏上正廳。夜風卷着灰燼盤旋而上,遠處佛堂梁柱轟然倒塌。
秦允澤在濃煙中眯起眼睛。他擡眼望向攢動的人頭,方才那抹松綠早如遊魚入海,不見蹤影。他正要追去,卻被一聲哭喊叫住。
“指揮使!”孫府管事滿臉煙灰撲跪在地,一個大漢竟在此刻嗚咽起來:“我老母、孩子還困在這……您救救他們吧!”不僅他一人如此,孫府還有不少家仆困在此處。
秦允澤喉間發緊,指節攥得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。火光将他側臉映得半明半暗,可後院傳來的孩童啼哭催促着他不可再猶豫。
幾個粗使婆子正奮力地揚着沙土,然與洶湧火勢相比,杯水車薪。他們是家仆,身份低微,是蝼蟻、是蜉蝣。主人不會在意蝼蟻蜉蝣的死活,他們是可以被輕易抛棄的存在。
可蝼蟻可潰千裡之堤,蜉蝣亦敢撼萬仞之樹。就算拼盡最後一絲力氣,也要以微薄之力扭轉乾坤!
秦允澤曾為千牛衛,侍奉禦前。他每日周旋權貴之間,見慣了為權不惜犧牲一切之人。可眼前這些家仆,卻能為救親眷不惜生死,教人動容。
秦允澤閉了閉眼,高聲喝道:“随我救人!”
他望了一眼月洞門,随即扯斷腰間玉帶,将錦袍下擺‘刺啦’撕成兩半。他半幅擲與管事:“浸水蒙面!”另一半往荷塘中一蕩,捂住口鼻便沖進火海。衆人欣喜對視一眼,趕忙緊跟其後。
梁頌瑄在遊廊中疾行。她算好了,今夜盛行西北風,燒不到西北角的書房來。再者賓客聚于正廳,無人注意到她會潛往書房。
東南方火光沖天,焰舌舔夜。濃煙翻湧,隐隐傳來梁柱倒塌的悶響。梁頌瑄心道:必須要抓緊時間了,今夜秦允澤本不在席單之上,見了她一面後卻突然留宴。這般反常,想必是沖着她而來,斷不能叫他壞了大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