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的一周，金柳進入打工人模式，早出晚歸。

周蘅睡到上午十點。她穿過廳堂，走到後院。綠葉樹陰下陽光不那麼毒辣，乖順得像午後貓咪，灑着水的空氣涼絲絲的，飄着芬芳的花朵香氣。

不遠處傳來咿咿呀呀的戲劇，姥姥和姥爺手中拿着收音機，互相挽着，在綠蔭的石子小徑散步。

周蘅看看花，逗逗鳥，玩夠了才回到遮陽棚下，攤開暑假作業。

先從語文開始。

第一題：結合句意，根據拼音寫出詞語。

第二題：結合上下文，選擇最合适的詞語填空。

第三題：……

學校放暑假那天，她其實沒有什麼剛離開的同學。

中午放假，她早早等在校門口。烏泱成群，全是來接小孩的家長。她擔心錯過，于是擠在人群中，看每一個車牌号。直到人群散去一半，變得三三兩兩，直到最後一個學生也被接走，她才坐到一旁的樹蔭下。

天氣十分燥熱，看着空蕩蕩的門口，她忽然很想罵人。金柳遲到兩個多小時，那輛車開過來，看清号牌時，她想用行李箱砸車。

這時，她意識到，她恢複了“生氣”這種情緒。看來，換藥還是有用的。母親去世後，她有兩個星期沒上學。醫生開了藥，吃藥後精神狀态穩定很多，才返回學校。

朋友們來關心她，講笑話逗她。她沒反應過來那是個笑話，因為好像并沒有什麼可笑的點。圍着的幾個人都笑了，隻有她在一臉茫然地問，然後呢？

她覺得她沒太大變化。直到有一天放學，她去找最好的朋友一起回家。對方塞給她一封信，看她一眼，徑自和别的同學手挽手離開。

她打開信。

[周蘅：

已經一個多月了，你總是整天陰着臉不說話。大家的關心你都一點不領情嗎？

你家裡出事，是很可憐。

我這次考試很差被爸媽罵了，我沒有你那麼可憐，可是我也會難過啊。

以前你會來安慰我，現在你問都沒有問。你越來越活在自己的世界裡，我感覺你聽不到我的聲音，我也聽不到你的聲音。

很累。我們不要做朋友了。]

讀這封信的時候，周蘅有個奇怪的發現：她沒有開心，也沒有不開心。

以前她們吵個架，她要寫兩三頁日記，去分析吵架事件，細數雙方的每個用詞、語氣或神情。

但現在，她毫無感覺。醫生說這大概是藥物的副作用之一“情緒遲鈍”，給她換了種藥。所以，那天當她意識到她在“生氣”時，情緒反而緩和了一點，沒有真的去砸車。

周蘅久久看着筆尖和白色的空括号。

她現在好像很難集中精力去做題，大腦在反刍一些她并不想考慮的事情。

于是，她掏出一本觀音造像集和速寫本，開始臨摹。

一筆一劃，畫出束高發髻，披肩長發，畫出狹長雙眼，高鼻薄唇，微笑面龐。這樣一張、兩張、三張，直到有人喊她。

“小玉，在畫什麼？”姥爺的聲音傳來。

二老正往這邊走來，坐到她對面。

“觀音菩薩呀。”姥姥笑道。

“嗯，”周蘅點頭，“吳師傅說，等我把這本畫完，就教我用雕機勾線，他已經把練手用的翡翠碎石都攢好了。”

二老繞到她身旁，往回翻着她畫好的一張張姿态各異、衣袂翩跹的圖像。

“小玉想學玉雕嗎？”姥爺問。

“看起來很有意思，想玩一下，”周蘅回答，放下筆。

學玉雕這個想法誕生于某個悶熱的雷雨天。那時，她一個人在白牆房間裡待得要發瘋，便跑到懷瑾坊，爸爸讓她去展覽室自己玩。

她沒有去展覽室，而失去了另一側的車間。她在吳師傅工作台旁坐下，看他用磨頭在玉石上劃刻一下午。明明工作間裡噪音很吵，可是她的心卻慢慢沉澱下來，如那玉石，安靜而溫潤。

“這行很辛苦，”姥爺不置可否，“你媽媽倒是很有天分，可惜我沒有好好教她。”

“媽媽說她做的不好，惹您生氣了。”周蘅回憶媽媽的話。媽媽喜歡對玉石做些奇思妙想，不喜歡隻雕神佛吉獸，姥爺很不喜歡她這樣。

姥爺低頭陷入沉思：“她雕工是好的，可她是女孩子，嫁個好人家遠比跟石頭打交道重要。”

“你媽媽就是太聽我們的話，”姥姥說到，“她沒再碰石頭，人卻越來越消沉。”

“上大學時，精神好了點，我們還以為她想通了。”

“沒想到畢業就和她老師，也就是你爸，結婚，完全不聽勸，還和我們斷絕關系。”

姥爺握住姥姥的手，兩人對視一眼，不再繼續說。見面以來，沈家二老和周蘅談話時，都避免提及沈容禮。

此刻忽然談起，想到她已去世，氣氛變得沉重。

“如果小玉喜歡，就去做吧。”姥姥說道。這幾天，周蘅的到來讓兩人開心了一段時間。但是此時此刻，思及兒子、女兒均已先後去世，兩人重新陷入哀傷。

二老緘默着，相扶進入屋内。

周蘅看着灑在畫紙上的細碎陽光，重新拿起筆。專注于一條條線條，可以讓她暫時逃離那些難以言喻的深淵。

第二天，金柳休息，看不慣周蘅睡懶覺，早早喊醒她。

金柳在的日子，周蘅也樂得早起。和金柳在一起時，她的大腦會被占滿，很少遊走，明媚又開心。

十點出現在用餐區，姥爺姥姥吃飯早，這會兒隻有她倆。周蘅不挑食，偶爾起得早就和姥姥姥爺吃油條豆漿腸粉小籠包，起得晚就随金柳吃蔬菜酸奶堅果烤面包。

剛喝完最後一口酸奶，周蘅眼前便出現一粒紅色膠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