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到底……發生了什麼?”蘇白自言自語,面前的景象逐漸虛無,大腦陷入一片空白。
恍惚間,他看着地上的“蘇白”爬起,從“清川”身後探出腦袋,以一種詭異的角度扭轉過來,直勾勾地盯着他,露出一個血迹斑斑的笑容。
“蘇白”的聲音沖破迷霧,直達心靈:“你想知道嗎?”
“想嗎?”
“回答我。”
蘇白點頭,又搖頭,他靜靜地看着“蘇白”,隻覺得這個畫面有些滑稽,竟是開始回味與清川初遇時的事情。
許久過後,在一聲帶着惱意的輕咳中,他回過神來,選擇了放手,任由幻境繼續發展。
“繼續啊?”
“蘇白”頗有無趣地收回了腦袋,與“清川”進行着一場曆史重演,隻是少了許多情感,像是兩具行屍走肉。
幻境演變的速度快了很多,有如一層又一層展開的萬華鏡,轉瞬即逝,眼花缭亂,蘇白甚至記不得分毫。
——除了那一雙一直想拖人下水的可怖的眼神。
蘇白回以無視,堂而皇之地别開臉,氣得“蘇白”臉色發青。
“你當真決定好了?”
蘇白再看去,是“清川”背着昏迷的“蘇白”立足于忘川彼岸,長發披散,紅發帶被纏繞在手上,白衣染了鮮血和污垢,渾身散發出一種妖異的氣息。
即便如此,也依然抵擋不了他那股清冷的氣息。
隻見其神色凜然,铿锵有力:“對。”
而其對面,則是率領千軍萬馬的“閻羅王”。
常以白衣現身的上仙,此時此刻說是地獄爬來的惡鬼也不為過。
奈何橋斷了個大缺口,忘川河的血水盡數彙于地面,骷髅兵化作殘塊堆成骷髅山,剩餘的也不過是苟延殘喘。
戰鬥之慘烈,可想而知。
“閻羅王”終是妥協,道:“他明明可以活。”
“清川”一意孤行:“他隻能死。”
“閻羅王”不解:“你偏要逆天而行?”
“清川”點頭。
事實上,以清川的性子,若他願意,他真的會為了自己執念,滅了一方天地。
“罷了,罷了。”面罩被摘下,“閻羅王”那隻空洞的眼眶裸露出來,隐藏無數前塵後事,他吐言,“一個兩個,都不讓人省心。”
他隔空取來一幅卷軸,卷軸徐徐展開,側方所篆,正是蘇白之名。
“閻羅王”以判官之筆修修補補,更改“蘇白”的生命軌迹,“蘇白”此生的命運就此定格。
閻羅王要他三更死,他便無論如何也活不到五更。
“他今生之壽命被強行鎖定,即便是渡了奈何,後世也恐有種種意外,你可考慮好了?”
“清川”不屑地笑了:“我會護他周全。”
“憑何?”
“憑我是天才上仙,憑我立誓了他心願。”
說得如此高傲,說得如此自信。
“閻羅王”嗤鼻,嘟囔一句“狂妄小子”,随即率領萬千大軍撤退,最後一招手:“慢走不送。”
“清川”微微鞠躬,一步一步,挪出忘川。誰人都沒注意到,他的步履已然虛浮,恐怕再戰一刻,都會轟然倒下。
蘇白看透了,清川怎麼又看不透呢?是閻羅王手下留情,是閻羅王賣他幾分薄面。
他沒了大半靈力,背着身上的蘇白,尚且能攪得地府天翻地覆,若是使出全力呢?
做人留一線,日後好相見。今日給個台階,賣你個薄面,此事就算過了。而情面,日後定要還的,隻是償還什麼,這不被蘇白所知曉。
于是他便靜靜地看着“蘇白”對着自己瘋言瘋語,直至聽見一句“所謂清川上仙不過是個自私自利的僞君子”後,大腦轟鳴一聲,還沒來得及思考,身體便先行動了起來。
一記狂拳破風而去,重重穿透“蘇白”的臉。若幻境可觸碰,此時此刻的“蘇白”說不定已經被擊飛數寸遠了。
蘇白打了空,才恍然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,旋即猛然回頭冷漠地盯着“蘇白”:“我師尊如何,何時輪到你等宵小妄言了?”
“我不管你是誰,總之都給我老老實實地演戲,否則休怪我拆了這裡。我師尊能做到的,我一樣能做到!”
“蘇白”的笑意倏然斂起,陰沉無比:“你看出來了?”
蘇白笑言:“老之島,病之島,都想給人困死在這,成為此處的一份子,死之島又怎會跳出這一規律?不好意思,自老之島中招後,我便時時刻刻運轉玉清九天訣穩固心神,你奈何不了我。”
半晌沉默,“蘇白”清亮的眼神陡然灰蒙,停滞的幻境重新流轉起來——他敗了。
“清川”那雙漂亮修長的手,快要穩不住“蘇白”了,可他隻是蹙眉咬牙,将“蘇白”往上擡擡,重心壓到自己的上半身,再度邁步。
堂堂上仙,本可用靈力輕松載人,如今狼狽得像是個凡夫俗子,有過之而無不及。
幻境驟然變化,這裡不是浮仙門,不是地府大堂,是一處蘇白完全陌生的地方。
早已人去村空之地,野草瘋長,廢墟成片,靈氣微薄,卻似有陣法存在,能抵擋些許外界的探查。
他将“蘇白”擱置于某處屋子,來不及喘氣,再度啟程。
他尋了一處井,費力舀了些清水上來,從頭到腳清洗得幹幹淨淨,洗刷血污,重理發絲。此處無人,他沒有再多精力顧及其他,誰曾想若幹年後,他的後背被蘇白看了個嚴嚴實實。
背上有一道新鮮的刀痕,剛剛結痂,方才不慎用力過猛,傷口撕裂,稀釋的血液順水而下,隐入泥土再不見。
蘇白算是知道了,清川這人遺世獨立,抛開術法,便是個手笨腳笨連生活都難自理的人。
隻見他費勁撕下衣裳,當做包紮使的紗布,纏得不忍直視,可他毫不在意,從儲囊袋中掏出一件全新的衣裳。
青絲自袍中被挽出,洋洋灑灑,水珠四濺。
“清川”披着濕漉漉的頭發倚在被苔藓攀附的樹幹上,深吐出一口氣,臉色蒼白,雙目緊阖,嘴唇中的血色也消失殆盡。頹然之态,壓根看不出是名震天下的上仙了。
蘇白忽然想到清川幼時的性格模樣,若是那樣的他長大至今,又是怎樣一番畫面?
許久許久,他都是維持這個姿勢,好不容易恢複一些靈力,第一件事卻是蒸幹自己的頭發,然後紮了個極其笨拙的低馬尾。
紅發帶一長一短,自捆紮處垂下,還好,總算是撿回了些身為上仙應有的氣場。
日薄黃昏,皓月初上。
燭台燈火搖曳不定,“清川”坐在床邊,好似佛像,一動不動。
蘇白好奇湊近細細觀賞了一番。
碎發自額前散落,漆黑的長睫微微顫抖,薄唇輕抿,超脫塵俗,清秀得緊。向來是不染凡塵的那一張臉,怎麼會弄成方才那副狼狽模樣呢?
一聲輕咳打破寂靜,“清川”那雙眼眸緩緩睜開,望向将醒未醒的“蘇白”。
“蘇白”許是疼得緊,眉頭緊蹙,焦躁不已,由内心地試探:“師父父?”
“我在。”
聽到熟悉之人的聲音,“蘇白”稍顯惶恐不安的神情平緩下來,微微笑了。
“師父父。”
“嗯。”
“師父父!”
“嗯?”
“蘇白”似是找到了什麼好玩的點子,換着語氣一遍又一遍地呼喚“清川”,最後還是在“清川”稍顯困惑的神情中,吐言:“我想多喊幾遍,怕以後喊不到了,師父父也就聽不到了。”
“清川”臉色微變,平心靜氣問道:“為何?”
床上之人沉默良久,睜開了眼,仍是灰蒙,隻能看得清大緻的模樣,但他知道身前這位,一定還在裝出淡然的模樣,于是頗具頑皮地招招手。
“清川”湊近些,将耳朵貼了上去。
“蘇白白不笨,蘇白白都知道。”他耳語,“我要死了,對嗎?”
四下皆寂然。
“蘇白”擠出一個坦率的笑意,語氣有些遺憾:“隻是我看不見我的成人禮了,師父父,你是不是早就取好了我的字?”
“清川”微不可察地“嗯”了一下。
“我能知道是什麼嗎?”
“清川”的嘴唇翕翕合合,吐言:“昭世,蘇昭世。昭然天下,昭告世人,蘇白便是蘇白,并非什麼十惡不赦人人得而誅之的魔種。”
“好名字。”他一遍一遍地念着自己的名字,興高采烈,像個孩童,“昭世,昭世……”
時間無多,兩人再度互相陷入沉默。
他們都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麼。
于是“蘇白”許了願,許了一個前世最後的願望。
“師父父呀,你能不能,親自送我上路?我想看看師父父的佩劍,究竟有多麼……多麼好看。”
“清川”蓦地一愣,顫抖萬分,才吐出那一個,殘缺得不成樣子的“好”字。
扶搖劍召出,其光四射,照亮一片天地。劍身偏軟,然鋒利程度在天下可堪前列,濃郁的靈力自劍尖至劍柄輪回流淌,隐然能窺見那兩個由靈力幻化的金色字體。
扶搖。
“蘇白”發自内心地贊歎:“真好看,很配師父父。”
灼華扇華麗,桃夭傘優雅,扶搖劍集兩家所長,怪不得是上仙壓箱底的武器呢,平日裡幾乎拿不出來的寶劍,如今卻被自己看了個夠。
“蘇白”了無遺憾了。
劍氣默然凝聚,主人的手倒是快拿不穩了,他狠下心來,閉目一刺——-
将落的那一刻,虛弱的一聲呼喚,将那扶搖劍生生止在半空。
“師父父,我怕……”“蘇白”嘤咛着,眼眶中浸出淚滴。
生死面前,有幾人不怕?“蘇白”甘願赴死,可他終究不過是個尚未弱冠的少年。
他渴求生存,渴求能與同輩一樣修煉飛升。他本有大好前程,卻不得不葬送至此,葬送在自己的師父父手裡。
“清川”的手頹然下跌,他得裝出自己毫不在意,得裝出自己毅然決絕,他隻能輕柔地俯身安慰,好在能讓那散亂的青絲遮掩自己将要崩潰的哭臉:“聽師父父的,别怕。”
扶搖劍光落,生靈的命,趕在閻羅王出手的前一刻,回歸地府,奔赴忘川彼岸。
一滴清淚落,在“蘇白”的胸口留下一道小小的淚花痕迹。
“竟是……我自己要求的?”蘇白看呆了,但他毫無印象。
夢中僅是臨死前的片段輪回往複,真實空間亦被篡改,事到如今,他才知曉這一切。
他讓清川親手殺了自己,清川該有多心痛啊?那可是他的……師父父。
“清川”無言地跪坐在此,怔怔看着“蘇白”的身體逐漸硬了,直至東方既白,陽光灑落在他蒼白的臉上,方知新的一日已然到來。
淚痕早就幹透,附着在臉上,有些粘手,可“清川”不在意。他一手從“蘇白”後頸挽過,一手擡起腘窩,不費吹灰之力便能抱起。
少年勁瘦,個頭還算高,環抱起來輕飄飄的,就這麼安詳地躺在他的懷裡。
——他隻是睡了。“清川”自我欺騙着。
靈力稍加恢複,定了心神的“清川”得以禦劍飛行,迎着烈日朝陽,載光而行。
浮仙門依然莊嚴無比,“清川”漠視了結界,一闖而入,大大方方立在浮仙門至高處,俯瞰全宗。
他的聲音威肅而冷酷,他的身姿依然挺拔。上仙現身,萬人敬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