抵京後,賀琛讓阿竹帶着行李自回住處,他另賃了輛轎子前往都察院。
值房内各當值的同僚在伏案工作,出去巡訪的幾個巡按尚未返京,他整理好此行金安府的巡察提報,準備送呈給上峰。
賀琛此次的巡察任務,是由都察院左都禦史馮平忠安排的,自然是向他述職,才好推動後續的整改。
他整理完厚厚的提報文書,将陸如岡悔婚一案,壓在了最後。
“賀巡按,怎的一回來就寫完提報了?”路過他值房的官員見狀奇道,“我瞧你也是剛回吧?”
賀琛與他見了個禮:“剛回,但回程坐船,路上便寫完了。”
“你呀你呀……害得我等偷懶不得!”那官員嗔怪道。
然後摸了摸胡子得意一笑,“不過你寫得再快,這會兒也沒用,馮大人進宮去了,不在!”
賀琛坐下,淡淡道:“無妨,我等馮大人。”
對方搖搖頭,心裡腹诽他無趣又古闆,但無奈隻得回去做事。
——有這等标杆返京,又混不成日子了。
“賀大人——”一道含笑的聲音隔着重重值房,老遠就響起。
剛走遠的官員停住腳步,瞥了一眼來人,心裡更多了腹诽:
瞧,在都察院是上峰眼裡的香饽饽,在外面,往來無白丁,跟堂堂三品大員的京兆府尹關系恁好!
真不知道這個看起來清高的賀琛,到底什麼來頭?
沈譯之不是碰巧路過。
他特地給都察院的守門小吏塞了銀子,讓賀琛回來就速速報給他。
于是,風塵仆仆的賀琛,還沒見着自己上峰,倒是先見到了沈譯之。
“你怎麼今兒回,就差一天!”沈譯之一進他的值房,就像在自己值房一樣自如,拿起他桌上的茶壺,空的。
“外邊兒來個人,泡茶!”
他吆喝來一個小吏,從袖袋裡掏出塊碎銀,連帶着一小坨茶抛過去,“快去給你家賀大人泡起,再洗倆茶杯!”
“好嘞!”
有錢拿,小吏跑得飛快,麻溜兒就把茶泡來了。
沈譯之把門一關,臉上吊兒郎當的表情迅速收起來:“你要是早一天回來多好!首輔大人今兒一早的船去淮起,替皇上巡撫災區。”
賀琛面無表情地抿着唇。
今日早晨,那艘官船上,題着金字的奢華宮燈仿佛又在眼前搖晃。
“眼下局勢複雜,首輔大人一人難支。錢,到處缺錢,天災不斷,你真要繼續在都察院幹?就不能去翰林院幫幫大人嗎?”
沈譯之苦口婆心。
誰不知道首輔大人金懷遠已經多年沒當主考官了,即便門生遍及實權衙門,他也甚少關照一個七品小官,更妄論主動示好,給賀琛鋪了條金光閃閃,青雲直上的坦途。
隻要賀琛肯進翰林,時機合适的話,幾年之後不愁入不了閣——這是多少寒門學子夢寐以求的頂峰?
真是叫人怎麼說好,說一句普天之下最幸運的士子也不為過!
可這賀琛偏就無動于衷,總是冷着那張俊臉。
白瞎!
同為首輔門生,沈譯之起初頗有嫉妒和不服,但腆着臉接觸多了以後,也不得不服,賀琛的确才華出衆。
做一手好文章,看局勢一針見血,處理政務幹淨利落,滴水不漏,更難得的是為人剛直不阿。
唯有一個缺點,不夠審時度勢,這麼好的機會,他不要!
片刻後,賀琛終于開口:“你今日過來,當錦衣衛和東廠不會記下你此時說的話嗎?”
“開玩笑,這裡可是都察院!當你們馮總憲是吃幹飯的?再說我也沒說什麼不當的……”
但說歸說,沈譯之閉嘴了,拿紙筆寫下“盧常”兩字,在旁邊畫了個叉,小聲說,“記住别去。”
“為何?”
“别問為何,你且記住這是……”他用氣聲說,“金大人的意思。”
他說完正事,又吊兒郎當起來,瞥了眼賀琛的公文:“你說你就去了半個多月金安,找出來這麼一堆問題,人家知府晚上還能睡好覺麼?!”
“管理不當的時候,為何安然入睡?”
沈譯之被噎,悻悻地把公文推開:“我以後給祖宗上香就求一個事兒,别招惹你來查我。”
公文推散開,露出了賀琛壓在最後的一頁紙,“咦?怎麼還有告新科探花的狀紙?”
賀琛臉一沉,把他手推開,迅速收攏散開的公文。
但沈譯之何等聰明,雖然猜不透究竟是什麼事,卻敏銳地嗅出了其中的意味。
他正色道:“你這段時間不在上京,可能不知道,這陸如岡如今八,九不離十要做章尚書的東床快婿了,以後也算是金大人這邊兒得用的人。大人這麼看重你,以後定要重用你的,那這陸探花還不就是給你用的人?你可别大水沖了龍王廟,該放的放一放,水至清則無魚嘛!”
甭管什麼事,出現在巡按禦史上報的奏疏裡,就沒有好事。
“不是你想的那樣。”賀琛冷淡地瞥了沈譯之一眼,忽然說,“沈夫人這會兒應該到家了。還不回去好好做事,下了值就家去吧。”
“什麼?!”沈譯之跳起來,“你怎麼不早說啊!哎喲我的瑞兒,我的媳婦兒!走了走了,你記住我說的話啊,可千萬别……知道麼?”
賀琛不答他,隻手背向外揮了揮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