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徹底沉入地平線,路燈次第亮起,在石闆路上投下昏黃的光暈。阮清妍"哦"了一聲,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發間的銀杏葉,很快又被路邊賣兔子燈的小攤吸引了目光。她拽着阮清歡的袖子晃了晃,語氣裡的雀躍又回來了:"哥,你看那個兔子燈的眼睛會發光欸!"
兩人踩着路燈的影子往前走,阮清妍絮絮叨叨地說起班裡的趣事,說同桌偷偷在課本裡夾漫畫被老師抓包,說後桌男生總在她背書時學貓叫。阮清歡聽着聽着,忽然想起她小時候奶聲奶氣背唐詩的模樣,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發頂。
"别弄亂我頭發啦!"阮清妍笑着拍開他的手,發間的銀杏葉趁勢飄落,被晚風卷進路邊的排水溝。她彎腰去撿,卻被阮清歡拉住手腕:"回家再找新的。"路燈的光在他眼底碎成星辰,"明天哥帶你去買糖畫,要龍還是要鳳?"
"要鳳凰!"阮清妍仰起臉,鼻尖被夜風吹得微紅,"還要加好多好多糖!"
兄妹倆的笑聲順着晚風飄遠,路過的流浪貓被驚得豎起尾巴,又很快蜷回牆角繼續打盹。遠處遊樂場的摩天輪還在緩緩轉動,而此刻回家的路上,那些未說出口的名字和心事,都暫時被裹進了夜的溫柔裡。
玄關的感應燈在兄妹倆踏入門的瞬間亮起,阮清妍踢掉涼鞋的動作帶着明顯的困意,腳趾在冰涼的大理石地面上蜷了蜷。"哥我先去洗澡啦!"話音未落人已晃進走廊,鵝黃色裙擺掃過牆角的綠蘿,葉片上的水珠簌簌落在地闆上。
浴室傳來嘩嘩的水聲時,阮清歡才在沙發縫裡翻出妹妹昨晚攤開的數學練習冊——第38頁的函數題用紅筆圈了個大問号,旁邊歪歪扭扭寫着"哥教我"。他指尖劃過紙面,想起黃昏時她攥着雪糕說"明天要做五套卷子"的信誓旦旦,忍不住輕笑出聲。
等水聲停了半晌,卧室仍沒動靜。推開虛掩的房門時,阮清妍裹着浴巾趴在床上,濕發在枕頭上暈開深色的花,手裡還攥着半支沒蓋筆帽的熒光筆。台燈的光映着她眼下的青影,睫毛在眼睑投出扇形的陰影,呼吸輕得像片羽毛。
他輕手輕腳抽走她指間的筆,替她蓋上薄毯。窗外的月光溜進房間,在地闆上投下銀杏葉的斑駁剪影。大概是遊樂場的過山車太刺激,或是晚風裡的心事太沉,這個總把倔強寫在臉上的小姑娘,終于在夜色裡卸下了所有防備,睡得像個初生的嬰孩。
黑色轎車駛入林蔭道時,姜若桃早已靠着真皮座椅睡熟,額前碎發被車窗縫隙漏進的風拂得微顫。司機踩下刹車的瞬間,她睫毛輕顫了下,卻沒醒,攥着平闆電腦的手指還保持着滑動文件的姿勢。
玄關的水晶燈驟然亮起,晃得姜若桃蹙緊眉頭。小秋蹲身為她褪下高跟鞋時,觸到她腳踝處的涼意——那雙黑色絲襪不知何時被磨出了細洞,像被蛛絲纏住的月光。"小姐今天跑了三個片場,"周叔接過助理遞來的行程單,老花鏡後的眼睛眯成細線,"下午在影視城摔了一跤,膝蓋估計淤青了。"
浴室的蒸汽漫進走廊時,姜若桃正靠在浴缸邊緣打盹,發尾浸在溫水裡散開如海藻。兩個保姆架着她起身時,她突然喃喃出聲:"這個鏡頭...要側光..."泡沫順着她滑落的肩線往下淌,在瓷磚上聚成銀白的溪流。
卧室的絲絨窗簾拉得嚴絲合縫,姜若桃陷進羽絨被裡時,連睫毛都沒顫動一下。床頭櫃上的熱牛奶還冒着熱氣,在寂靜中慢慢涼透,像她沒來得及說完的商業提案,最終都沉進了深不見底的睡眠裡。
晨光透過窗簾縫隙爬進卧室時,姜若桃正抓着羽絨被翻了個身,指尖無意識觸到床頭櫃冰涼的玻璃杯——昨夜沒喝的牛奶早已結了層奶皮。她揉着發脹的太陽穴坐起,絲綢睡裙滑落肩頭,露出昨天下車時磕出的淤青。
還沒等保姆敲門,她就赤腳踩在羊毛地毯上走向衣帽間。鏡中倒影眼下浮着青影,發尾仍帶着昨夜未吹幹的潮氣。
剛拉開房門就撞見端着洗臉水的小秋,銅盆裡的玫瑰花瓣随着她受驚的動作晃出水面。"小姐您醒啦?"保姆們齊刷刷退後半步,圍裙上的褶皺都透着緊張。姜若桃接過溫熱的毛巾按在眼上,突然想起昨晚在片場,副導演說她"眼神像淬了冰"。
姜若桃擡手撫了撫亂發,對着鏡子裡眼下的青影皺起眉,忽然轉身看向身後的保姆們:“我現在這個樣子……很可怕嗎?”話音裡帶着剛睡醒的沙啞,指尖無意識絞着絲綢睡裙的系帶。小秋連忙放下梳子,圍裙上的面粉簌簌落在地毯上:“小姐哪裡可怕呀,就是沒睡飽的樣子,洗把臉就精神了!”
洗漱台的鏡面被熱水霧氣蒙住,姜若桃用指尖劃開一片清晰的區域,看着鏡中逐漸褪去倦意的自己,下樓時周叔已将熱可可推到她面前。
書包帶勒在肩上時,她才發現管家早已等在玄關,白手套擦過門把手的動作一絲不苟。“咔哒”聲裡門被推開,晨霧裹着薔薇花香湧進來,沈意倚在鐵藝圍欄上晃着車鑰匙,淮之安手裡拎着袋剛買的可頌,而阮清歡站在兩人中間,袖口還沾着片沒拍掉的銀杏葉,像極了小時候黃昏她在遊樂場見過的那片。
陽光斜斜灑進教室,沈意翻開練習冊的指尖突然發顫。油墨未幹的數學公式在眼前扭曲成虛影,胸腔裡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,尖銳的疼痛順着血管炸開。他死死咬住下唇,喉間溢出壓抑的悶哼,鋼筆“啪嗒”掉在木質桌面上,驚得鄰座同學擡頭。
“沈意?你臉色好差!”淮之安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。沈意強撐着扶住課桌,指甲深深掐進掌心,指節泛白如紙。教室後排傳來竊竊私語,他卻聽不清任何聲音,隻覺耳鳴如潮。雙腿發軟的瞬間,他踉跄着撞開椅子,跌跌撞撞沖向教室門口,身後傳來桌椅翻倒的聲響。
醫務室消毒水的氣味刺得他眼眶發酸。校醫拿着聽診器的手頓了頓,眉頭越皺越深:“你這心跳太不正常了,現在就請假去醫院,别拖。”沈意倚在冰涼的檢查床上,望着窗外搖晃的香樟樹影,疼痛突然加劇,眼前浮現出練習冊上未寫完的數學題,墨迹暈染成一片模糊的黑色。
消毒水刺鼻的氣味混着心電監護儀規律的滴答聲,沈意緩緩睜開眼,白熾燈刺得他瞳孔驟縮。模糊的人影在眼前晃動,班主任握着保溫杯的手微微發抖,杯壁凝結的水珠順着指縫滴落:"沈意,感覺怎麼樣?"
主治醫師翻着檢查報告的指節泛白,病曆紙被捏出褶皺:"右肺發現惡性腫瘤,結合影像和病理結果......"金屬聽診器在燈光下泛着冷光,"已經是中晚期,必須立刻住院化療。"窗外的陽光斜斜照進來,在地面投下慘白的光影,将班主任驟然煞白的臉切割成明暗兩半。
沈意盯着輸液管裡緩緩滴落的藥水,喉間泛起鐵鏽味。床頭櫃上,哥哥發來的二十幾條未讀消息還在不斷閃爍,最新一條是"哥給你炖了湯,下課來接你"。他動了動手指,卻發現連擡手的力氣都沒有,心電監護儀的波紋突然劇烈起伏,驚得護士快步沖了進來。
沈意扯了扯幹裂的嘴唇,視線從監護儀上移開,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:“醫生……能不能不住院,拿藥就行?”他盯着輸液管裡透明的液體,指尖無意識蜷縮,校服袖口還沾着昨天在教室跌倒時蹭到的粉筆灰。
班主任連忙俯下身,袖口的鋼筆漏了墨,在白大褂上暈出一小團藍:“傻孩子,這病哪能隻吃藥!”主治醫師把病曆夾按在金屬床沿,發出沉悶的聲響:“中晚期癌細胞已經擴散,必須通過系統治療控制病情,擅自停藥隻會……”他望着窗外掠過的救護車頂燈。
藥水順着輸液管滴進手背,沈意突然想起上周和淮之安打賭背圓周率,自己赢了卻耍賴沒請他喝奶茶。床頭櫃上的手機又亮了,是哥哥發來的語音,聽筒裡傳來炖鍋沸騰的咕嘟聲:“哥給你買了最新款的遊戲機,放學回來玩……”他猛地閉上眼,睫毛上落了層細碎的光,像未說完的話凝結成霜。
主治醫師盯着沈意手背上的輸液針孔,沉默了半響才把病曆夾拍在桌上:“每周必須來門診複查,血常規和肝腎功能缺一不可。”他擰開鋼筆帽在醫囑單上劃拉,墨水在紙頁上洇出深色痕迹,“靶向藥有嚴格的服用時間,漏服一次就可能影響療效。”
班主任扶着沈意坐起來時,發現他校服内層還穿着昨天的T恤,領口沾着幹涸的咖啡漬。“這孩子犟得像頭牛。”醫生把藥盒塞進沈意手裡,鋁箔闆在燈光下泛着冷光,“要是出現嘔吐或者咳血,立刻來急診,聽見沒?”
走廊傳來護士推車的轱辘聲,沈意攥着藥盒往床邊挪了挪,指腹摩挲着盒面上“吉非替尼”的字樣。窗外的香樟樹影晃了晃,他突然想起今天該輪到自己值日擦黑闆,不知道淮之安會不會又把粉筆灰弄到阮清歡頭發上。班主任掏出手機準備給沈意他哥打電話,卻被他按住手腕:“先别告訴我哥……。”藥水順着輸液管滴完最後一滴,在空瓶裡蕩起細小的漣漪。
班主任轉身擦掉眼角的濕潤,扶着沈意的胳膊往病房外走。走廊的瓷磚映出兩人搖晃的影子,沈意攥着藥盒的指尖泛白,鋁箔闆硌得掌心生疼。推開門時陽光猛地湧進來,他下意識眯眼,聽見淮之安的聲音像顆小石子投進死水:“沈意!你到底怎麼了?”
少年靠在走廊的消防栓上,校服領口被風吹得翻起,露出蒼白的脖頸。沈意避開他探究的目光,喉結滾動着把藥盒塞進書包最底層,拉鍊卡住毛衣線頭也渾然不覺:“就……沒吃早餐低血糖。”他扯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,胃裡突然一陣抽搐,疼得他彎腰捂住腹部。
淮之安伸手想扶,卻被沈意側身躲開。遠處傳來預備鈴的蜂鳴聲,值日生正抱着作業本匆匆跑過,紙頁邊緣的折痕像極了沈意藥盒上被捏出的褶皺。“真沒事?”淮之安的聲音壓得很低,盯着他泛青的眼下,“我剛才看見醫生拿着病危通知書……”話沒說完就被沈意打斷,他直起身子時撞掉了消防栓上的提示牌,塑料闆摔在地上發出刺耳的聲響:“你看錯了!”
上課鈴響時,沈意趴在課桌上,聽見淮之安在抽屜裡翻找巧克力的窸窣聲。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他後頸,那裡有顆淺褐色的痣,此刻正随着壓抑的呼吸輕輕起伏。書包側袋裡的藥盒滑出一角,在陰影中泛着冷光,像個不能說的秘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