嘉莉雖然一氣之下蹦走了,但其實她也沒想好蹦去哪裡。
一時上頭的怒意消散了些許後,嘉莉還是不得不因為腳的不便暫時停了下來,打量自己現在是走到了哪裡,然而當下山林所呈現的景色卻使她眯起了眼睛。
本就是日落時分,原本清淺的暮色在某一節點驟然濃重,橘紅色的晚霞落在山林草木之上,色彩深重而濃厚,沒有光本該有的輕盈,倒像是廢棄桌案上許久未拂走的塵埃。
一眼望去,整個世界仿佛就在某個瞬間被盡數染紅,像是雪白的畫布被潑了大盆的血色油彩,詭谲绮麗中隐約透着一股子腥氣,蔓延出一股令人惶恐的壓抑感。
而處于山林中的整隻隊伍也在無意識間多出了幾分焦躁--某些不安的情勢似乎已經悄然發生。
嘉莉低頭看了看自己此刻的手臂,也被落日餘晖塗抹上了刺目的紅色。
嘉莉皺了皺眉。
“好醜。”她說着,看向了一邊還沒完全落下的太陽,面露嫌棄道:“怎麼能這麼醜。”
嘉莉曾在幾年前看到過這樣的夕陽,當時她就覺得那是她看到的最醜落日,倒沒想到真還能有另一個日落能和那日醜得旗鼓相當。
她的心情于是更壞了。
當丹找過來時,嘉莉就孤零零地坐在了一塊矮石頭上,沉着臉,手上把石縫下生長出來的蓬草拔得七零八落。
聽見丹走過來的腳步聲,嘉莉隻是懶懶地擡頭看了他一眼,然後又把注意力移到了自己在蹂躏的草堆上。
丹走到了嘉莉身邊後也不說話,就這麼靜靜地看着嘉莉把那一堆蓬草一點點地薅秃,徒留一根根細長的草杆可憐地晃蕩着。
最後,反倒是嘉莉沉不住氣了。
“有事說事,”嘉莉不客氣地說:“還是你喜歡罰站?”
丹看着嘉莉,輕聲問:“我可以說話了嗎?”
嘉莉:……哈?
嘉莉正打算回個白眼,結果想起剛剛脾氣上來的時候對丹好像是說過一句“你不準和我說話”。
嘉莉:……
你是狗嗎這麼聽話。
不期然的,這句她曾經說過的話就這麼不受控制地浮現在了嘉莉腦海之中。
嘉莉停下了薅草葉的手,嘴角微微抿了起來。
真煩。
嘉莉心想。
這山林也煩。
這夕陽也煩。
丹也很煩。
為什麼都能讓她回想起以前的事,還有……以前的人?
但心裡念着煩死了煩死了,嘉莉的心緒卻反而平靜了下來。
“啊,剛剛抱歉。”嘉莉破天荒地道了歉,盡管依舊滿是敷衍:“那你說呗。”
丹的眸子輕微地顫動了一下,沒有對嘉莉的道歉作出回應,一如他也從未回應嘉莉的感謝。
他隻是說:“你的腳踝該換藥了。”
嘉莉晃了晃腿。
“等會。”嘉莉說:“我現在不想動。”
丹:“好。”
丹于是又沉默了下來。
嘉莉略微後轉了身體,偏頭看向了站在她身後的丹。
安靜,沉默。
說話時說不出什麼好聽話,通常隻會嗯啊好啊,但隻要不說話,嘿,你猜怎麼着?就更像個二傻子了。
這種人,她好像總共就碰到過兩個。
現在是第二個。
或許也能算是第一個?
因為原本的第一個現在在嘉莉心裡不是二傻子,而是狗東西。
“站着不累嗎?”心中微動,嘉莉的語氣略微松動,她支起身體,往石頭的邊緣挪了挪,空出了一個位置,然後偏頭示意丹:“陪我坐一會,好久沒看落日了,等太陽下山我再回去。”
丹沒有拒絕,走到嘉莉身邊坐了下來。
嘉莉沒再說話,就如她所說,她隻是興起想看一場日落。
原本日暮在山林上披挂的濃重紅色随着時間的流逝逐漸變淡,最後被近乎黑色的墨藍完全替代。
當最後一束日光也被收攏入天際時,丹與嘉莉完全被如水的夜色給籠罩了起來。
“其實我小時候也是在鎮子裡長大的。”毫無預兆的,嘉莉開啟了這個話題:“那是個很落後的小鎮,也在山裡,它的外面——”
嘉莉手指擺動劃出了一個扇形的範圍:“也像這樣,全是山林。”
丹随着嘉莉指尖往前看去,目光落進了山林已經黑暗的深處。
他安靜地聽着。
“但我很讨厭那裡。”嘉莉皺了皺鼻子,胡亂抱怨道:“本來落後封閉也就算了,不知道哪天起有人開始供一座奇怪的神像,然後整個鎮子都開始發瘋……我受不了出來了,真的特别讨厭。”
離開快十年,過去的記憶事實上已經開始模糊,但此時此刻的情境依舊勾起了嘉莉不算愉快的回憶。
偏偏在進入這山林後,他們要找的居然也是一座偏僻小鎮,這也是嘉莉為什麼自從進入山林心情就格外煩躁的深層原因。
說着,嘉莉偏過頭看向丹:“诶,你說,我們要去的那個小鎮不會也這樣吧?”
丹給出了回答:“一個封閉的城鎮,通常是會産生一些獨特的風俗文化,他們也确實很有可能自立信仰體系。”
“啧——”嘉莉拉長了語調,說:“那真是倒黴。嗯,不對……”
嘉莉斜睨了丹一眼,揶揄道:“你要是去了那裡,是不是挺專業對口的?”
越是愚昧落後,那麼就會越迷信權威--如果丹這個搞傳教的高端人士去了,不得把他們騙得,不是,是迷得不要不要的。
丹溫聲應道:“如果遇到,我确實有興趣研究。”
丹回答得很平直,而且和嘉莉揶揄的根本不在一個點上。
嘉莉于是哼了聲:“你怎麼這麼無聊。”
嘉莉又不想和丹說話了。
見嘉莉沒再說話,片刻後,換成丹問她:“你長大的那個小鎮是在什麼地方?”
嘉莉唔了一聲:“我也不清楚,應該是在羊角鎮附近的山裡,靠近南孟那個廢棄礦區……但具體是哪我忘了——出來之後我就沒想回去。”
丹略微偏過頭,目光在嘉莉的随身背包上點過。然後他說:“那麼,那個小鎮信仰了什麼神?”
嘉莉:“當教授的都像你這麼喜歡研究嗎?”
嘉莉露出了不高興的神情--話題雖然是她挑起來的,但她不喜歡這個話題發展方向。
見到嘉莉的反應,丹遲疑了一會,但還是放輕了話語,帶着祈求意味道:“告訴我一些,好嗎?”
嘉莉:“那你求我咯?”
丹:“求你。”
嘉莉微微昂起了下巴,看了丹一眼,說道:“好吧,那你把頭低下來點,我就告訴你一件事。”
丹于是傾下了身,側耳,做出了認真傾聽的姿态。
嘉莉裝模作樣地攏着手,湊過去在丹耳邊低聲說:“這件事就是,就算你求我,我也不告訴你。”
這麼說完,嘉莉又高興了。她退開了點,身體略微後仰,雙手支在身後。動作間,耳邊的發卷就像是柔韌的柳枝般跳躍着。
丹略微偏頭,也垂下眸子看向了嘉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