鬼女搖鈴,青燈引路。
夜忘川,鬼頭攢動,燈海重重。
提盞柳藤燈的少女立着,似玉生煙。一張血色瓷面,一對藏花澈眼。
這張臉在青光下實在突兀惹眼,任什麼經風度浪的妖魔鬼怪見了,都要駐足多瞥幾瞥。
鎖骨上刺入皮肉的金環灼灼叫嚣,在胸口上燎起一團不容忽視的燙意。阿蓮“啊”的一聲歎口氣,哀怨地咒罵:“要命的玩意!”
阿蓮于凡間苦修行善十載,開鑿水井、挖水渠、幫皇帝開運河、找泉眼、救洪搶險、救溺水小兒、送擱淺鲸魚回海……各種事情都做過,殷勤到東君國三百多個小河君土地神都記住了阿蓮和她的蓮傘“十裡”。
好消息是,阿蓮終于在舍身散靈救下一将被泥石流吞沒的山間小鎮後,功德圓滿,獲得飛升資格,将入水神玄溟宮,成為司掌一方水脈的大神官——坐下輔佐的小神官。
她承認這不算個很大的官職,但卻也是阿蓮在白玉京苦修五十載、行善無數後努力争取得來的結果。
然而壞消息接踵而至——她的小身闆在抵擋泥石流時散盡靈力,她身上的金環趁虛而入燒灼她神魂,如今她靈根半焦,幾成廢人。
一個廢人是當不了神官的。
唯一的解決辦法,是腆着臉去找她十年前抛棄的那個爐鼎,請求他的幫助。
阿蓮出發前拿六片蓮花瓣給自己占了一卦,卦象說她此行能“逢兇化吉遇難成祥”,因而盡管心中逃避,阿蓮還是來了。
現下阿蓮終于擠到一顆骷髅鬼樹前。
這是無間鬼域的冥姻樹,枝幹皆為白骨化,上面挂滿各路妖鬼堕神招婚的紅木鬼帖。
如此多的鬼聚在這裡,正是在圍觀冥姻樹最高那一枝上挂着的鬼帖——
那木牌上開一朵紅色荼蘼,淩絕所有鬼神的鬼帖上。鬼們說,這鬼帖主人,便是無間鬼域鼎鼎大名的七花鬼王之一,荼蘼豔。他每月十五都會遣霜月蛾來挂這一塊求娶的鬼帖。
“求娶?”
阿蓮覺得新鮮,遂追問。
“沒想到吧,他是個男鬼,隻是有女裝癖,恐怕性别認知有些問題……”
這隻青面鬼話未說完,不知為何嘴唇上忽然結出一層幽藍的厚冰。青面鬼神色一下驚慌起來,捂着嘴落荒而跑了。
“好端端的……”
阿蓮覺得又是自己沒見識了。
當天,無間鬼域裡就傳開了:
一個不要命的少女,摘走了荼蘼豔鬼的鬼帖。今夜,紅絲千纏,豔鬼嫁妻。
無間鬼域在九重天之下,白玉京之上,弱水環繞,奈河經流。白玉京入魔的仙人,九重天墜落的堕神,凡間無路可去的妖鬼,皆彙聚于此。是六界裡鼎鼎有名的“三不管地帶”。
不知道多少年前,有一巨龍屍骸從九重天墜落,一場紅雪下了三月。龍骨将無間鬼域劈出一道大豁口,這豁口如今叫藏骨溝。
十年前,藏骨溝地動山搖,牽動整個無間鬼域,衆鬼紛紛前來圍觀。衆鬼見一男子身披金鸾嫁衣,頭戴紅繡蓋頭,手中拿朵紅色荼蘼,绮豔頹美,從巨龍骨骸中踏花而出。
時人稱之,七花鬼王第七位,荼蘼豔。
荼蘼豔一出世,六界慌亂。人間不打仗了,妖域也不内鬥了,六界罕見地如此團結。
人們說,這是天地間最歹毒的煞,懷着無窮的怨念降臨人間。鬼們說,這是吞生骨、吃活鬼的怪物,遲早吞噬整個無間鬼域。神們說,此乃大不祥,當立除之。
但阿蓮知道,所謂七花鬼王中的荼蘼豔,十年前也不過是霧雪山上籍籍無名又備受欺淩的可憐妖修罷了。那時他還叫越驚霜,因适合灌濁和采補的體質,被一衆邪修搶着做爐鼎。
阿蓮把他從霧雪山救了出來,用自己溫熱的情一點點去暖他,企圖把他這塊堅冰捂化。他對此甘之如饴,他曾小心翼翼地親吻她,渾身骨血沸騰般叫嚣,他用寒氣将阿蓮身上金環的火焰一寸寸湮息,微喘着說他喜歡阿蓮——
喜歡到他從鳳鳴山的高崖上墜落時,依然穿着他為自己一針一線縫制的、沾染了無數指間血的蓮龍金紅嫁衣。
周邊的鬼們正吵吵嚷嚷讨論着荼蘼豔降世後顯赫的戰績:他降世後第二天,九重天和白玉京的神仙們就率領着十萬天兵天圍堵藏骨溝。第三天,白玉京的仙尊失蹤了,屍骨無存,白玉仙壇上隻留一攤血迹和一朵荼蘼。第四天,九重天天門被轟了個稀巴爛,天兵天将死傷無數,廢墟上,亦是一朵荼蘼。
……
第五天,他們撤兵了。
阿蓮知道,此人是個睚眦必報的妖,心眼極小,小到隻能容得下單純的愛恨。殺仙尊,破天門,都是他将曾受之苦悉數奉還的報複。
阿蓮又聽身旁狐鬼說:
據說荼蘼豔至今仍未承認是他殺了白玉京的仙尊、順手轟了九重天的天門。他隻是一味地往冥姻樹上挂鬼帖,一挂就是十年。
狐精忽而一頓,神情嚴肅講道,摘了他鬼帖的人,無一不死在荼蘼豔出嫁的當晚,隻因這荼蘼豔出嫁,有一死規矩——
“什麼規矩呢?”阿蓮問。
狐精斜睨着阿蓮連聲噓歎道:“你連他的規矩都不知道,就敢取他的鬼帖?”
“我既然敢取他的鬼帖,自然也不在意他有什麼規矩了。”阿蓮恬然笑答。
“好大的口氣!”
說話的是個豐神俊朗的錦袍男人,分明是凜然正氣的長相,額間那一枚邪紋印記卻分外紮眼。這是九重天來的堕神。
“這位神仙哥哥從哪裡冒出來?”
阿蓮目光依舊明亮,看向這位堕神。
“你管我?我今天來這裡就是為了開開眼,從前那些女人,有的蠢,有的壞,有的狂妄。而你就是她們的集合體,又蠢又壞又狂妄!”堕神桀桀地笑着。
“我還沒做什麼,神仙哥哥怎麼就這般罵我?”阿蓮歪頭表示疑惑,她本就長了張純真無邪的臉,被這兇神惡煞的堕神一襯托,立馬顯出幾分楚楚可憐的意味來。
砰——一道金光劃過夜忘川,鬼們都以為那是流星。實則,那正是飛出去的、大名鼎鼎的九重天堕神天喜星。
天喜星被丢出無間鬼域前,聽到有陰森虛缈的聲音他耳邊低語:“你掉下來這麼久,一定很想家吧?我送你回一趟家吧。”
真是白日見鬼了!
說時遲那時快,天喜星尚未飛出半裡地,阿蓮就被小鬼們推搡着擠上了那纏滿紅絲、挂滿朱鎖的“冥婚橋”。
往橋那邊望,十六位夜遊神辟路,窈窕鬼女一路揚着荼蘼花瓣,白蛇馱着陰沉木紅花轎跟在後頭,花轎上也綴滿荼蘼花。
紅花轎轟然一聲落在身前,簾頭冥鈴搖,一隻骨節如玉、白得發青的手撥開紅紗簾。
轎子上下來的“荼蘼豔”,一襲血紅嫁衣,金線繡作鱗龍纏蓮圖,栩栩若生。四五隻銀白的霜月蛾銜起紅錦蓋頭的幾角,蓋簾金穗無風而搖,蓋頭下有烏發如瀑流瀉。這嫁衣是女子穿的款式,可這鬼顯然是個颀長男子,寬肩窄腰,站直時,幾乎與那花轎同高。
他擡手,一隻霜月蛾從他錦袖間飛出,悠悠落在花轎前白衣少女彎翹的長睫上。
阿蓮一時不知該不該眨眼。
狹窄的冥婚橋上,他就站在阿蓮前不過三尺,他俯下身,遞給她一朵荼蘼花。
鮮妍的紅,重重卷瓣如血液浸染,充斥着旖旎詭異的美。就像這穿嫁衣的豔鬼。
阿蓮思索了片刻自己該喚他什麼名字,良久後仰頭問:“鬼哥哥,我要做什麼嗎?”
低頭服軟這種事,此刻有必要做一做。
周圍又是一陣嗤笑和欷籲。
“連荼蘼豔鬼的規矩都不知道……”
“她絕對死定了……”
忽而,幾隻霜月蛾翩跹而起紮入鬼堆裡,化作陰沉鐵鍊,片刻就綁來一小鬼扔到阿蓮面前,小鬼吓得險些弄丢了自己的腦袋,像阿蓮支支吾吾解釋:“姑娘要摘……摘荼蘼花瓣,花瓣雙數便嫁,花瓣單數便殺……”
十年來,荼蘼豔遞出的每朵荼蘼花,花瓣數都是單數,因此葬身轎前的人鬼神數不勝數。這豔鬼嫁妻,分明就是場鴻門局。
阿蓮心一橫,生死抛諸腦後,開始摘花瓣:“嫁,殺,嫁,殺……嫁……殺?”
最後一片花瓣落在橋上,對應着“殺”。
衆鬼看戲,鬼面千變,有嘲諷,有惋惜。
“就說嘛!不會有不同的!”
荼蘼豔擡手,五六隻霜月蛾,凝作一把覆霜冰劍,寒氣湧出,奈何橋上飄起紅雪。
他舉起了劍,劍鋒直指阿蓮額前。
“且慢!”阿蓮忽然喊一聲。“鬼哥哥,你……藏起來一片是不是。”
劍不聽人勸,直刺她眉心而來。
阿蓮敏捷蹲下,避過那一穿眉之劍。
衆鬼嘲笑,她這身闆,避下這一劍恐怕已是極限,下一劍,必是白劍進,紅劍出。
可阿蓮沒再躲避,也沒打算逃跑。
她三步撲進越驚霜懷裡,兩手掀開他的紅蓋頭,踮起腳來頭往上一拱……越驚霜如今變成了鬼,體溫竟比從前還高些。阿蓮驚訝。
衆鬼:驚!!!她親了荼蘼豔!
越驚霜嫁衣下的身軀明顯震顫了一下,緊接着,霜劍化作五六隻霜月蛾,霜色蝶翼翩跹,回到了他嫁衣紅袖中。
托阿蓮的福,衆鬼都得窺見那荼蘼豔鬼的驚鴻半面——像副頹豔的屏畫,瘦削蒼白的骨相是雪山,點染胭脂的薄唇若杜鵑,纖巧的一點鼻尖恰似山間明月若隐若現。
隻那一霎,衆鬼都斬釘截鐵地認為:荼蘼豔生前,定是個禍國殃民的紅顔美男。絕對當得起他的鬼王封号“豔”之一字。
也隻是一霎,阿蓮收回腳跟,蓋頭重新落下,紅绫尾綴的金鈴叮咚陸離。
阿蓮唇間銜出一片雪白的荼蘼花瓣。
!!!衆鬼又是一驚。
阿蓮微張雙唇,雪白花瓣落入那一片荼蘼紅雨裡。阿蓮問:“這片,該嫁了吧?”
一直以來,那“一片定生死”的白荼靡,竟被荼蘼豔含在嘴裡。鬼們一面感慨此鬼之行為反常,一面鄙夷這少女全憑運氣好。
阿蓮聽到似有若無的一聲輕笑,緊接着,越驚霜打橫抱起白衣少女,他與他嫁與的新娘落入轎中,紅簾層層落下,遮住簾後一紅一白相纏的兩道影。白蛇重新馱起棺材,唢呐聲響,鼓樂騰歡。
陰風呼嘯,荼蘼花瓣旋起旋落。花轎起,往藏骨溝。花轎裡,阿蓮乖順地躺在越驚霜臂彎裡,他蓋頭上紅穗垂下,滑過她鼻尖。他忽而湊近,塗了胭脂的薄唇,離她不過三寸。鼻前有陰寒木料的沉苦氣和檀香缭繞,像被斂進了漆棺裡般,胸口沉悶,喘不過氣。
他好像要親過來,又好像在聞她。阿蓮想起她今日來時細細塗了脂粉,唇上還點了鳳凰花胭脂,應是很香的。
“霜霜,這麼急嗎?”
阿蓮緊張地咽了咽口水,旋即開口。見他不說話。阿蓮才想起他從前在霧雪山時就沉默寡言,連喜歡這個詞都要憋很久才能說出。
良久,她忽然聽到他說話了,聲音依然冷冽清澈,很好聽。因為十年未曾聽過,竟然有些不真實。他俯在她耳邊笑問她:
“方才不是還喊……鬼哥哥嗎?我還當你過了十年,都忘了我原本的名字了。”
“怎麼……怎麼會忘呢。霜霜這個名字很好聽,我喜歡叫你霜霜。”阿蓮坐起來些,把臉埋進他頸窩間,不敢擡頭看他。
不知道是不是阿蓮的錯覺,越驚霜似乎輕快地笑了兩聲,緊接着一隻手抓住了她的下巴,拇指在她唇上摩挲着,他又問她:“那阿蓮今夜要一直、一直叫,不能停,好不好?”
感受到他蓋頭穗子一下靠近,阿蓮連忙往往後縮了縮脖子,向他提議:“我們不如按流程來?霜霜是第一次結親,可能沒有經驗。沒關系的,我在書上學過這個,我有經驗的,霜霜不如聽我的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