越驚霜沒說話,隻是攬着她腰的手用勁了幾分。他一想到,阿蓮在書上學的這些東西差點就要用在别人身上,他就渾身氣血沸騰,想用自己的紅绫将她纏起,永遠藏起來。
轎子落下了,藏骨溝裡,有座白玉宮。白玉宮上開滿荼蘼花,經年不敗。阿蓮拉拉他的袖口,輕聲問:“我們到家了嗎?”回應她的又是若有似無的輕笑。
越驚霜抱着她回了家。白玉宮裡什麼都沒有,純白,空無。顯得厲鬼這一點暗紅,像落入雪原的一滴血。
“我能下來看看嗎?”阿蓮問。
他把她放下來了。
阿蓮環視一周,沒找到能讓自己睡覺的地方,她問豔鬼:“床呢?”
越驚霜擡手,紅袖裡飛出一隻霜月蛾,霜月蛾落在純白的玉上,化作一架千工拔步床。錯彩镂金,七進八額,對阿蓮來說足足夠用。
可隻有床,也遠遠不夠。
阿蓮又問他:“地闆呢?”
“天花闆呢?藻井呢?”
“桌子櫃子椅子燭台紅紗帳呢?”
她的每句問都有實打實的回應,她要什麼都會有。阿蓮幻想中紅燭帳暖的洞房便在這一句句短問裡落成了。阿蓮有些欣喜,險些忘了自己此刻的危險境地。
越驚霜死前說過,若阿蓮有一日背叛傷害了他,他便将阿蓮抓進洞房,用紅绫将自己和她一同絞死在鋪滿荼蘼花瓣的喜床上。
她起先求生欲作祟,本想躲起來,躲到海枯石爛天荒地老。當她鎖骨上的金環再一次發作,灼燒她靈根時,她想另覓爐鼎,卻不想她不過抱了下那個書生,一夜間,那個書生失蹤了。當夜的夢裡,她見到了穿紅嫁衣的少年,用冷若冰霜的聲音問她:“既然已經選我做了爐鼎,還找他做什麼?”。
越驚霜掃清了她的選項,隻留來找他這一條,阿蓮别無可選。
阿蓮把左手探進他寬大的嫁衣紅袖裡,拉起他的手,骨節冰涼,像塊冷玉。阿蓮打個寒顫,并不喜歡這種冰涼的感覺。似乎感受到身前人的瑟縮,越驚霜下意識想将手收回去,卻被阿蓮溫熱的掌心強硬按住。
“我們要拉着的,現在要拜天地了。”
阿蓮伸出手來替他整整衣冠,告訴他:
“我欠你一場大婚,如今補給你。我知道你恨我,但這也是我的第一場婚禮,我還是希望該有的流程都走一下。”
蓋着紅蓋頭的越驚霜竟然點了點頭,阿蓮不敢去猜他此刻的表情。可能是在暢想着如何将她吃幹抹淨吧。
他們的婚禮沒有司儀,越驚霜又不說話,阿蓮隻能自己來念詞:“一拜天地——”
阿蓮拉着他向天地躬身,蓋頭下金穗子搖晃,阿蓮側頭,想偷看他,可他拜得很淺,她還沒來得及看清,他便匆匆起身了。
越驚霜倒敏銳地察覺到阿蓮的意圖,他戲谑地問阿蓮:“說好按規矩來,阿蓮怎的如此心急,蓋頭未掀,便要偷看?”
“沒有偷看,隻是好奇……”
阿蓮紅了臉,說話也不利索了。
“好了,現在該拜高堂了。”
“我們都沒有高堂。那便拜我師父師娘吧,往白玉京的方向。”
阿蓮拉着越驚霜轉個身,往東南天一拜。
這次,他依然拜得淺。
“現在要夫妻對拜了。”
阿蓮右手也握住越驚霜,與他十指相扣。這次,他拜得很深,頭比她低了許多,阿蓮還是沒能偷看到他。她都快忘了他的模樣。
最後,阿蓮拉着他走進拔步床,并排坐在了大紅軟榻上,床很軟,面料滑膩而冰涼。阿蓮說:“隻差合卺酒了。”
酒杯很快變了出來,漂亮的小瓷盞,可盞中遲遲沒出現酒液。阿蓮正擔心着,他會不會變不了酒,瓷盞裡就盈滿了猩紅酒液。
這是什麼鬼域的特色酒嗎?
阿蓮與越驚霜手臂相勾喝了交杯酒。酒液入口隻有甜腥并無辛辣,熱意自骨髓蔓延。
“如今,流程該完了吧?”越驚霜問她,許是喝了酒的緣故,有些啞。
“完……完了吧……”阿蓮答。
白瓷盞被丢在了地上,融化進地闆。阿蓮盤坐在了床上,他很高,似乎比在白玉京時長高了些,把燭台的光全然遮蓋住了。阿蓮雙手按上他硬實的胸膛處,撲通撲通,他的心髒在骨骼的籠裡左沖右撞。
鬼也是有心的,是顆很熱情的心髒。
“燭火,可以滅一些,留一盞便好。”
阿蓮臉有點發燙發紅,雖在書上看過不少了,可真臨到頭時,還是難免緊張。
燭火無風搖曳,将一人一鬼的影子拉得長而飄舞,旋即熄滅,隻留一盞殘光。
她好像也聽到了越驚霜的呼吸聲,沉重。似乎感受到阿蓮的緊張,他低聲告訴她:
“你若反悔了,随時能離開。離開的時候,你隻需要給我一個理由。”
“好,我記住了,不過現在還不反悔。”
阿蓮聲音随光華黯淡,也輕軟下來。
“現在…我要親你了……”
越驚霜沒動,像是默許。他雖向來不是主動的那個,可他像煙花,隻消半點火星子做引,便能炸燃得轟轟烈烈,叫人消受不住。
“霜霜……要先親親這裡嗎?”
阿蓮貓兒般跪坐起來,一手撐在越驚霜身旁,一手纏起他紅蓋頭下垂落的發絲。
她把唇湊近越驚霜細白的脖頸,在他凸起的喉結處輕輕落下一吻。
那喉結動了動,像在回應。胭脂烙下的地方,暈開一片水漬,開出一朵荼蘼紋身。
這也是他動情的特殊反應嗎?阿蓮發覺到他的身體在興奮地戰栗,阿蓮對這樣積極的回應感到愉悅,溫唇貼着他的皮膚往上。
“你渾身都是涼的,但耳垂是熱的。”
和從前一樣。
阿蓮含吻着他暖玉般的耳垂珠,緊接着,耳珠上也開出朵荼蘼。嫣紅荼蘼花痕自豔鬼極白的皮膚上蔓延開。阿蓮發現,這些浮現出荼蘼花紋身的地方,像烙鐵一樣燙。
急促而雜亂的呼吸如暮夏落花的驟雨,癢癢地一團輕撓着阿蓮敏感的頸肉。
“霜霜,可以……掀蓋頭了嗎?”
阿蓮試探着問,帶着些撒嬌意味。
越驚霜點頭。阿蓮開懷地笑了,原先纏着他發絲的手往上,三指撚起了紅蓋頭的绫角。她擡高了頭,用自己的唇去夠他的唇,将蓋頭慢慢掀起。
阿蓮睜眼,終于看到了他的臉。
紅蓋頭籠罩下,一對冰藍泛粉的龍角支着紅絹,越驚霜正垂眸看着她。刹那間,那張曾于鳳鳴山下沾滿鮮血、而後碎裂成齑粉的臉,與眼前俊美非凡的豔鬼重合。
越驚霜也看見了她,不隔寸縷,眼神與眼神直白地相抵。他呼吸漏了片刻。
“十年裡你去了哪裡?為什麼……不來找我?”他終于不再掩飾自己的情緒。
“你死前說,你要用紅绫把我絞死在床上,我怕死。”阿蓮垂眸,老實答。
“那你如今又來做什麼?”越驚霜問。
“金環又發作了,我需要爐鼎,你把我好不容易搜羅來的爐鼎都……”
“沒殺,隻是藏到了你找不見的地方。”越驚霜語氣不屑。“你的爐鼎就在面前,還找别人做什麼?”
他一手輕摟住了阿蓮的肩,緩緩俯身。
他這次是真的要親上來了。
阿蓮攥皺了越驚霜胸口的紅綢布。
正欲說些什麼,忽然腦海裡一聲嗡鳴。
阿蓮猛然一震,這是鳳鳴鐘的聲音。上次次鳳鳴鐘響,還是鳳鳴山崩毀的那天。
鳳鳴鐘響,全山弟子齊聚鳳凰台。
可如今,那片墟洞裡隻剩屍骨和殘石了。
是誰撞響了鳳鳴鐘,是師父,還是鳳鳴山的亡魂。阿蓮惶然驚起,三兩下把越驚霜的紅蓋頭扯正,翻身下床就要走。
越驚霜一手緊緊鉗住阿蓮手腕,語氣中聽不出是怒是笑,質問她:
“你又要抛下我?”
“你不是說,我反悔,随時都能走?”
阿蓮此刻顧不得那麼多了。
越驚霜咬牙切齒,紅绫激顫。
“理由呢?我說過我需要一個理由。”
阿蓮抓頭,編出個荒唐的理由糊弄:
“我家公雞要下蛋了,我得回去給它接生!總之今天的婚就先結到這裡吧……”
“公雞……下蛋?”
他幾乎要被氣活了。
豔鬼雙手緊攥繡袍,身上含苞欲綻的荼蘼紋身如點燃的煙花般炸開,錦袖下忽而飛出四五隻霜月蛾,環繞着他急躁而雜亂地飛。
“對不起,對不起,再見!”
少女提着裙擺,一溜煙消失在燈火盡頭。
叆叇火光,熔斷霜月蛾的銀翅。
紅蓋頭下,兩行血淚兀自橫流。
顯然,越驚霜對這個荒誕的理由不滿意。
第二天,藏骨溝塌了,龍骨融化了。
荼蘼豔鬼和他的新娘一并消失了。
第三天,白玉京,一件大事轟動六界——
新上任不到三年的仙尊又失蹤了,仙尊玉壇上,依然,一朵鬼荼蘼開得绮麗。
與上次不同,這次的荼蘼花上沒有血,隻有一枚淡淡的胭脂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