兩把掃帚斜靠在糙樸牆根,被夕陽渡上濃稠的昏黃。牆角雪堆被照得晶亮,木闆上雪化後融水的軌迹,錯雜如淚痕。
梅花樹前,阿蓮和麥青背光而站,在越驚霜身上打下兩塊斷割的陰影。
越驚霜站在積雪的石頭前,低垂的兩扇睫毛蘆葦花般翕動,藏起眼眸中的閃躲。
“一起掃了一個月的地,我們也算是……朋友了吧?”阿蓮試探着問。
“如果一起掃地,一起啃饅頭吃鹹菜,閑來聊些有的沒的就算朋友的話……”
麥青下意識地反駁。
“世人說,同甘共苦就算朋友。啃饅頭算同甘,掃地算共苦,那我們怎麼不算?”
阿蓮反問。
“霜霜,你說呢?”
越驚霜木讷地點頭。
他與阿蓮,都是自記憶伊始,就被困在白玉仙京這座囚籠裡的鳥,沒有過去,不見未來。至苦至甘,也脫不出這窄籠的桎梏。
越驚霜究竟是怎樣的體質,那些邪修究竟是不是他所殺,那是他的因果,與她無關。
她不願再糾結于那些繁衍于幽暗泥沼中的冤債,她隻期許未來。修仙者漫長的壽命和緩衰的容顔,足夠他們去做許多事。
阿蓮又看向麥青。
“麥青,明天,你和我們一起走吧。”
麥青顯然愣住了。
少女的聲音清淺而分明。
“我們回鳳鳴山,從此斬斷與霧雪的因果孽緣。做逍遙自在的修仙人,可好?”
麥青頓了片刻,而後拒絕:
“你們走吧。我在準備神考了。”
“神考?”阿蓮顯然驚訝了。
神考是白玉仙京弟子求之不得的機會。一般隻有群山會武上的前十名有資格獲得神考資格。還有一種方式,則是受到九重天大神官的青睐,直接賜予神考資格。
麥青顯然不是第一種。
“我曾告訴你,我在凡間臨死前,于一破廟中受神明點化,經引入白玉仙京。”
麥青向阿蓮解釋。
“那神明,是九重天竈君司命。他允我一個神考資格,若竈神宮有神位短缺,我即能參加竈神宮的定向神考。”
青鸾鳥前些天的确從九重天馱來了新的招仙榜,招仙榜上便有竈君司命宮的神職。
阿蓮心中明了,遂笑着祝願:“那我就在此,祝你神考百事皆順,名列封神榜,早登竈神宮。日後到天上,莫要忘了我。”
“承你吉言。”
麥青颔首,清俊面容被夕光暈開。
“你們準備何時動身?”
“昏旦昧爽之交,結界最為薄弱,易尋缺口。禦劍恐驚擾結界,若由此步行至結界處,要一個時辰。所以,寅時四刻便要出發了。”阿蓮認真答。
“今夜,便作分别之夜吧。”
萍水相逢,有時勝卻馔玉之交。麥青忽而将眼神抛向緘默不言的越驚霜:
“砍柴郎,共事将近二十年,分别之夜,為我抱柴燃一篝火,點三兩燭,你可願意?”
“燃篝點燭,不算難事,有何不願?”
越驚輕笑擡頭,眼眸清淺如薄雲胧月。
這是二十年來,他們間第一次交流。
篝火堆火光升騰,雪色的風把焰火攪動成橙紅的漩渦。灰屑和碎火,螢蟲般翩飛。
阿蓮和越驚霜裹在厚絨氅裡,盤坐在篝火旁平坦的石頭上。腳下被火蒸化的雪水彙流成纖纖的小溪,打濕了垂下的裙角。
阿蓮拿根木棍,棍尖挑着隻幹癟的白薯,沉紅的薯皮焦邊爆開。淡淡的甜香彌漫。
二人齊齊看向木門處。
嘎吱一聲,木門推開。
隐約的一個影子,沒有顔色,隻能看見煙霧裡華麗的輪廓,像卷邊重瓣的一朵牡丹。
“竈君司命引我入仙京前,允我帶一件凡世之物來。再不亮相,恐怕就沒機會了。”
輕挪蓮步,有清瘦身影現,披璎珞雲肩,系鸾羽彩縧,着百蝶裙裾,戴杜鵑紅冠。
阿蓮屏住了呼吸。好美。
白玉仙京的修仙人愛留白的空靈美,愛閑雲野鶴、黑山白水。
這般沾染着金粉花香的,極緻的雕饋滿眼之繁美,非要向人間紅塵深處去尋。
麥青清質文弱的一張臉,被團花珠翠圍籠着,愈發像個未出閣的姑娘。
“你從人間帶來了這套戲服?”阿蓮目不暇接地瞧他戲服上的刺繡珍珠。
“可惜白玉京沒有戲台,仙人們不愛看戲,我也沒看過。隻在書上見過。”
“人間戲文講人間事。白玉京懸雲端上,修仙人由上俯瞰,隻見山如棋子河如線,人如蜉蝣朝生暮死。其間生離死别悲歡離合,萬般轉合,有誰願細細解讀?”
麥青甩出臂彎間長绫,紅紗拂雪。
“人間事,多歸神明管。白玉京裡大都是鉚足勁要成神的東西。從凡世裡苦苦掙紮多年才得一機緣,到了這裡,誰還挂懷來時地?”阿蓮喃喃。
“哈哈。”麥青爽朗地笑了。“那想來,我便是那為數不多挂懷人間的傻子了。”
“你是見過人間繁華,才有留戀。”
阿蓮知道,這世間,多得是一生困囿于苦難中的可憐人。
麥青颔首:“誠然,我生前,是南越國的戲子。最得意時,曾攜百人戲班,乘千雕畫船,浩浩蕩蕩入希黎城,為國主夜月秋唱戲。”
“你原來這般厲害?”
阿蓮毫不吝啬地贊歎,一邊拿胳膊戳戳身旁的越驚霜,眼神熠熠地問他:
“你可知南越國,可看過戲,聽說南越國是個好地方,花團錦簇,紙醉金迷。”
“不記得了。我不記得自己從哪裡來。他們說我是從天上掉下來的。”
越驚霜眼神空濛,似在回憶。
“但他這身戲服,很好看。”
“白玉京多的是不知來處不問歸途的人,我們于此間萍水相逢,也算緣分。”
再看過去,麥青已起好勢,右手搭于左手臂彎處,兩條紅绫随風搖曳。
“今日,我便唱一段《彌度月》中‘雪洞夜逢紅纓騎’的戲,作别二位吧。”
《彌度月》是凡間南越國和西拜海國流傳甚廣的戲,講的是千年前南诏古國彌度雪山上降生的神女索瑪,與九重天神君、夜郎國太子間糾葛百年的亂世愛情。
“雪洞夜逢紅纓騎”則是戲文中鼎鼎有名的“萍水相逢,一見知音”的情節。
麥青這套戲服,扮的正是神女索瑪。
他開口唱詞,輕轉滿挪,紅绫飄飛。
盡管無絲竹管弦相伴,雪風送松聲,寒鴉啼夜月,麥青一人,亦能撐起這出大戲。
“第一次聽戲,我還有點緊張。”
阿蓮搓搓手,往手裡呵了口氣,視線越過篝火,目不轉睛地望向麥青。
“他唱詞時,和平日裡說話很不一樣,聲音很好聽,像九重天來的青鸾鳥。”
越驚霜也很認真地聽戲,絨氅下的手悄然握住了阿蓮的手,彼此交換掌心溫度。
“要麼說人間王侯,不愛指點江山,偏愛畫樓聽曲呢?”阿蓮笑答。
一場戲罷,紅绫落下。
戲開頭,索瑪雪夜入山洞躲雪,逢敵國紅纓騎,與紅纓騎首領兵刃相向。
戲中段,索瑪用神力點燃火種,救下瀕死的兵将。索瑪又取下紅纓騎槍上紅绫作舞,引來神鳥金烏,破除風雪迷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