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他擡頭去看那少女時,她已如蠟燭般融化了,紅色刺青爬滿的臉,不,已經不能稱之為臉了,那張臉一點點下墜,墜進雪裡,而後連同那幅畫一起,蔓延成粘稠的沼澤。
夜月秋暈了過去,再一睜眼,風雪已停,天光乍洩。古梅樹下,一灘朱紅的泥。呼喊腳步聲由遠及近,侍女們從雪中攙起他凍僵的身軀,而後一聲驚呼砸在他耳膜:
“此乃……此乃神作啊!”
他眯眼望過去,那張挂在梅枝上的畫,是他昨夜摹出來的,那女子的臉依然沒能被加上,但在世人看來,并不重要了。
一個月内,《溪山踏雪折梅圖》轟動希黎城,人人歎稱,他們國主是世所罕見的天才。
一個月後,美人疫爆發。那個雪夜中伴夜月秋身側的樂嫔們無一幸免,夜月秋的三千後宮佳麗幾日内隕落半數。
又一月,妖疫平。遇害者多為宮女妃嫔、貴族小姐,于平民百姓間并未掀起絲毫波瀾,官府追查無果,“美人疫”之劫不了了之。
“無憂兄,您答應我,這事不能告訴任何人!哪怕是你徒弟也不行!”夜月秋懇求。
無憂無奈歎氣,他自知夜月秋此人将臉面看得比什麼都重要,問:“那關于這妖畫害人之事,你打算如何辦?”
“若附身在那畫上的女鬼就是菡萏,我便隻能親自去會一會她了。”夜月秋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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丹水鎮,馄饨攤。
阿蓮捧着青玉盅,坐在蒲草雨棚下。馄饨湯的熱氣夾着蔥花香撲面而來,散入草檐外密密如織的雨線中。
心中急切,無可奈何,她實力不比往昔,使勁渾身解數,卻連劍冢的第一道門都破不開。力竭,隻得暫來劍冢以東的丹水小鎮落腳,長遠謀劃。卻恰巧遇到了熟人。
兩碗馄饨送上桌來,阿蓮捧碗淺啜一口馄饨湯,擡頭問:“你在這裡呆了多久了?”
對面坐着的不是旁人,正是一襲粗麻短褐,村民打扮的麥青。
“沒多久,四五天罷。”麥青答。
阿蓮又問:“神考如何,可還順利?”
麥青點頭道:“一切都順利,如今文試武試都過了,就差如今的心試了。”
阿蓮實在餓壞了,扒拉了兩隻馄饨問:“一場神考,能入圍至心試的人少之又少。聽聞心試由各神官自行設置,竈君司命怎的把心試設到這般偏遠肅殺的地界來了。”
麥青答:“竈君司命他老人家說,他在劍冢裡丢了樣東西。是件古玉琮,曾用來祭祀天地祈禱谷梁滿倉的禮器。後來朝代更疊,玉琮流落進了劍冢。他說,為他尋回這件玉琮者,才能領竈君司命之職。”
阿蓮頓了頓,道:“進劍冢可不是件容易事,那可是神官都有去無回的地方。”
麥青忽而眼神玩味起來,道:“聽聞阿蓮姑娘曾孤身闖入劍冢,帶出件遺世的寶器,也就是你如今懷抱着的這把紅傘‘十裡’,那時這可是轟動六界的一件事啊。”
阿蓮連忙道:“那是有運氣成分在的。”
劍冢在南越國西南地界,曾是兩國交戰的古戰場,屍殍遍野,血流成河。
無數神兵利器沉埋至此,吸收煞氣生長,滋養無數名兵鬼器,誕生百千強大器靈。但器這種東西,為人所造,需重覓主人才能離開劍冢。天上地下,有本事的,無一不渴望來劍冢馴服一把名器。但入劍冢者,一無所獲算厲害的,斷了胳膊瘸了腿的也比比皆是,死在劍冢中的數不勝數。
阿蓮道:“當時我初來白玉京沒有幾年,失去記憶,活得渾渾噩噩。師父告訴我,九重天上有萬籁河,萬籁河上有望塵橋。站在橋上,就能窺見已忘卻的前塵。但望塵橋非要神官才能上,于是我一門心思撲在了争取神考資格上,參與群山會武是唯一的辦法。”
“隻是為了群山會武,值得你铤而走險來這麼兇險的地方嗎?”麥青笑問。
阿蓮垂眸道:“當時狂妄,不識天高地厚,聽聞劍冢有名器無數,又恰巧做夢夢到了那把紅傘,憑着直覺,瞞着師父就去了。也算是我運氣好,被十裡傘挑重做了主人,這才沒死在劍冢裡。”
“那你如今來這裡,是為了什麼?”麥青慢條斯理地咬着馄饨皮,問。
“越驚霜掉進了劍冢,我來帶他回去。”阿蓮答:“如今還要拜托你的幫助。”
麥青早有預料地點點頭。話說九重天神官為了防止太多狂妄之輩去劍冢送死,在劍冢外設下了一道級别極高的玄鐵門禁制。整個白玉京,能孤身打破這禁制的年輕弟子寥寥無幾,當年的阿蓮就算一個。大多數庸碌之輩則會組成小團隊,合力打開玄鐵門。阿蓮如今完全可以歸到“庸碌之輩”的行列中。
“我們共入劍冢,我尋人,你尋玉琮,相互照拂,共同進退,如何?”阿蓮問。
“哈哈!”雨點嘈雜中刺來兩聲大笑,那笑裡帶着譏諷,挾着敵意,叫阿蓮麥青同時放下手中馄饨湯碗,往雨棚外瞧去。
“是南宮意,南宮玮。”來者足有十幾人,為首的兩個白衣人戴着雨笠,昏昏暗暗的陰雨天裡,全然看不清面貌。麥青憑佩劍認出了那二人 ,低聲示意阿蓮。
一男一女款步走進雨棚,南宮意将雨笠一摘,扣到木桌上,優雅招手喚來小二,道:“店家,再來兩碗馄饨。”
南宮玮則是往棚柱上懶散一靠,滿臉不耐煩與高傲,仰着下巴瞥阿蓮,開口道:“劍冢這地方,可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都能進的,你們兩個,還是省省這份功夫吧。”
“這話我原封不動地還給你。”阿蓮微笑颔首,将碗筷一擱,起身欲離開。卻被一隻綁了墨鐵護腕的手臂攔住。
麥青神色不悅:“南宮玮,你夠了。”
“你叫我什麼?”南宮玮聽到這個曾經自己視為蝼蟻的無名雜役直呼自己名諱,臉色陰雲密布,喝道:“不過是參加了個神考,還沒做神官呢,就先擺起威風來了?”
麥青拉起阿蓮,撐油紙傘走進雨中,道:“阿蓮,不用管他,我們走。”
南宮玮欲追上理論幾番,卻被南宮意一個眼神絆住,數落道:“你的脾性也該改改。别忘了我們是來劍冢尋名器的,何必在這兩個不相幹的人身上浪費功夫?”
忽而,西山外電閃雷鳴,列缺霹靂,妖異紫光自山谷間噴薄,伴随幾聲巨大的、幾乎可蓋過雷聲的劍鳴。南宮氏姐弟和阿蓮無一不被這劍鳴驚到,仰頭看去。
“劍冢,又一件驚世鬼器認主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