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他唯一一塊沒被妖魔們吃幹抹淨、沒被修仙者們煉成丹藥的一塊心。
“主上……”鬼绫從腰間繞上來,小心翼翼地,替越驚霜拭去了眼角挂着的一滴淚。
“師父……”
少年臉頰和脖頸上浮現出詭異的紅痕,朵朵熾豔,如荼蘼花,額前骨角寸寸長出。
而後四條桎梏他手腕腳腕的鐵鍊瞬間顯現,一陣痛苦地隐忍,勉強将妖化壓制下來。
“主上,您的心肉,要撿回來的,那是最後一塊了,沒了它您會死的。”鬼绫道。
沙石的磨砺,流水的沖擊,每一股作用在那塊脆弱軟肉上的力,都會千百倍地傳感至越驚霜的身上。他幾乎要站不穩了。
“再等等……再等一下……”
“主上,要被河水沖走了!”
鬼绫看着自己主人的臉色無比落寞,像覆了蒼白的霜雪。鬼绫不懂主人在等什麼。
半晌後,越驚霜終于扯開嘴角笑了:“師父真的不要我了……也好,等修複好我的身體,我再回去找她……中間種種陰暗血腥的過程,她都不會沾上……”
鬼绫卻驚道:“等等,主上你看!”
叮叮當當,三兩聲,是銀簪上的鈴铛響。一抹紅色的影,是阿蓮撐着紅傘乘風而降,傘柄的金穗子輕輕搖晃。
阿蓮回來了。
越驚霜看着阿蓮在河灘上一頓尋找,而後從雜草堆裡摸出了青玉盅,又拾起那塊髒兮兮的心肉,在水裡涮了涮,裝了回去。
越驚霜聽見她輕聲說了句:“扔了可惜,回去讓師父做成紅燒肉,喂驢吃。”
鬼绫被按在袖中,努力叫道:“主上,這你也不管嗎!她要把您的心喂驢!”
可越驚霜隻是笑,那雙潋滟的桃花眼中,竟帶着一絲……歡欣?鬼绫快要崩潰了。
“蠢绫,你主上啊,這叫自作自受。誰叫他推我家主人,還放狠話讓我家主人難過?”濯塵不知從哪裡鑽出來,渾身土沙。
“你……”
眼見阿蓮已收好青玉盅轉身離開,濯塵連忙喊一聲:“主人,别忘了濯塵!”青銅劍飛去,連劍帶鞘插進阿蓮背後竹簍中。
臨走前,濯塵還沒忘朝暗處的一人一绫耀武揚威地做了個鬼臉。
*
阿蓮是在劍冢外圍遇到師父無憂的。無憂看見阿蓮,一個瞬移過來,摟着阿蓮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:“蓮啊,師父原以為憑你一人打不開劍冢的門,誰知你這麼長時間都沒回來,師父差點以為你要……”
阿蓮嘴角抽搐:“師父,阿蓮在您心目中如此柔弱嗎?”随即,阿蓮從背後拿出了那把鑲金帶玉的青銅寶劍,假裝淡定,卻難掩傲嬌意味,道:“師父您瞧,我的新劍。”
“濯塵?”不知道是不是阿蓮的錯覺,無憂臉上閃過一絲恐懼,盡管隻有一瞬,這一瞬後,阿蓮就隻能看見單純的錯愕了。
無憂錯愕一陣後,拍拍阿蓮肩頭道:“這是把了不得的劍,它曾經的主人雖是個凡間的亡國帝姬,但它可是染了神官之血的劍。阿蓮,你可否讓我仔細瞧瞧這劍?”
阿蓮點頭:“自然。”
無憂接過青銅劍,鋒利劍身微震着,淬火的藍紫幽光熠熠折射。無憂奉若珍寶般,摩挲着劍上的蓮紋和劍柄的水晶螢石,好一陣子,才交還給阿蓮,交代道:“這畢竟是斬神之劍,閱曆略多些的,無人不識此劍;識此劍者,又無一不觊觎忌憚。阿蓮,此劍,你當妥善使用,輕易不能出鞘。”
無憂沒有過問越驚霜的事,一來是他并不關心,二來他已默認那個孱弱少年早已死在了劍冢。無憂不問,阿蓮也不提。
阿蓮回到了鳳鳴山,那日被鼠鬼摧毀的蓮塘小築已修好了,阿蓮想,她接下來的幾月中大概會寸步不離鳳鳴山,潛心修煉,為第二年的群山會武做準備。至于這把濯塵劍,則是她為群山會武留的殺手锏。
至于那個裝了心肉的青玉盅,阿蓮當然沒有把它做成紅燒肉。阿蓮的床靠着窗戶,阿蓮就把青玉盅放在窗台上,白日有暖光籠罩,夜裡有月華流淌。
某一日,阿蓮錯愕地發現,青玉盅的蓋子被頂開了,阿蓮打開看,那塊心肉已失了往日鮮紅色澤,黯淡,綿軟。但心肉的正中央,長出了一顆嫩綠的芽,纖弱,美麗。讓阿蓮想到在溫白池畔第一次遇見越驚霜。
後來,這顆芽蓬勃生長,汲取朝華雨露,某日阿蓮練功回來,月光如水傾瀉,清泠泠的月色下,青玉盅裡,開了滿盆雪色的花。
師姐說,這種花叫荼蘼,有紅白兩色。在凡間,荼蘼與燦爛的夏日一同凋謝,那之後,百花盡,秋風起,落葉潇潇。因而文人以荼蘼比别離、比終結、比末路之美。所謂,花開花落終有時,緣起緣滅無窮盡。
阿蓮垂眸,問:“鳳鳴山上有永恒春日,縱是末路之花,也能長開不衰吧?”
又一月後,受白玉京掌控四季輪轉的四時渾天儀影響,鳳鳴山天氣也漸漸轉涼了,一些極講究生長溫度的嬌嫩花朵已顯出頹勢來。
鳳凰花樹下,阿蓮與師姐共用早膳。烏鹭說,隔壁霧雪山連降了十日的大雪。阿蓮剛咬下一口青筍,一個頗為熟悉的詞就砸進耳中。
——
“阿蓮,你知道嗎,霧雪山近來死了不少人,聽說是因為他們同練一種邪法。那邪法詭異,練此法者,身上遍生紅斑,狀如重瓣花。據說叫……‘荼蘼訣’?”
阿蓮頓時面如土色。腦海裡不受控制地浮現出數月前,在霧雪山後山的林子裡,那個死不瞑目的女人。
當夜,阿蓮翻遍師父的書閣,終于在一本灰撲撲的異聞錄中找到了相關的記載:
百年前,世有妖龍,血脈不詳,疑為多種妖物雜交生物,自混沌沼澤誕生。
妖龍開創邪法“荼蘼訣”,亂六界秩序,天曆一萬百千七百八十年,被伏于無間鬼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