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年是相當痛苦且漫長的。短短半個月之餘,人們再次目睹了好幾場漫天飛雪。
而坐在窗邊、手執一支筆在稿紙上疾書的那個姑娘,也在大雪漸消之時,完成了她的第二版書稿。
如今一看,第一版的書稿可謂漏洞百出。用文落詩自己的話說,那篇稿裡充斥着一種初涉世事、詞不達意之感,她自己從頭到尾讀一遍,哪怕特意挑了夜深人靜的時候給自己壯膽,都會腳趾扣地,覺得不忍直視。
果然,多經曆事情,是會讓人成長的。
文落詩臉上的疤痕早就消得一幹二淨了,身體也已經恢複如初,隻不過有種大病初愈之勢。因此,她屋裡的暖爐依舊燃着陣陣熱氣。坐得時間長了,一時半會不起來活動活動,她也會感覺手腳冰涼,需要立刻捧起手爐、或者脫了鞋,把腳伸到大暖爐上去烤。
于是她從窗邊起身,像往日那樣,搬了個凳子在暖爐旁,把鞋一脫,翹起雙腳,讓暖融融的白氣萦繞在腳面上。她手裡捧着自己的書稿,拿着一隻用法力造出的不需要沾墨就能寫字的筆,邊烤腳,邊在自己的手稿上批批畫畫。
全神貫注之際,她忽然聽到了敲門聲。
“進來就好。”文落詩完全忘了自己此時是何種形象,頭也不擡,随口回答。
反正來的也不可能是别人。
長曉推開門,看到的就是一幅文落詩把雙腳跷在暖爐上的畫面。他一下子愣住,沒有再向前走。
直到文落詩覺得身側一直有冷風吹,才疑惑擡起頭,看到長曉一臉一言難盡的樣子站在門口,好像在猶豫要不要提醒自己,就這樣讓人家進屋,看着自己如此姿勢,是不是不太合适。
文落詩立馬反應過來,把手稿往旁邊的地毯上一扔,用最快速度把鞋穿好,對着長曉眨眨眼,意思是,行了,趕緊進來吧,把門關上。
将近一個月相處下來,兩人已經能通過一個眼神就明白對方心中所想了。長曉回身把門關上,解下鬥篷,走向屋子中央,開始調侃她:“你真是心大,就跟沒事人一樣,臉不紅心不跳的。你知道,一般别的姑娘,要是像你剛剛那樣被看到了,得羞成什麼樣。”
文落詩把椅子搬回原處,一聽這話,連個正臉都懶得給他:“你也知道,我從來都不在乎這些。”
說罷,她回身,看到長曉坐在了屋子另一端的茶桌旁,正在燒水。她想也沒想,徑直走過去,坐在了長曉的對面,與之中間隔着一張茶桌。
文落詩的背後是牆,長曉的背後也是牆,就好像這裡是房間中單獨分出的一塊區域,專門用來飲茶。
茶桌的一旁的牆壁上,挂着一幅長長垂下的古畫,上繪冬日中雪松之景,有飛瓊拂過,松枝傲然挺立,濃郁的綠枝曆經風雪的襲擊後,更加鮮豔,仿佛那綠色要從畫中流出來似的。
桌案上的茶席是淡淡的綠色,上面有松柏狀的暗紋,輕輕蓋在桌子中央,兩側則端端正正地下垂,一直延伸到地面。
茶席上擺放的茶盤,并非傳統的四方木茶盤,而是石質的,且這石頭是不規則的,左邊高、右邊低,上面有凹陷、下面有凸出。放置在綠色的茶席上,這石頭仿佛處于高山雪嶺之上,翠玉勁松之下。
茶盤上的一整套茶具也是晶瑩剔肉的翠綠色,仿佛冰雪沾染過青松之後,化為水珠,凝結而成。好像這一切,都在與那幅古畫遙相呼應。
水燒開了,長曉左手把茶碗之上的蓋子取下,在空中畫了個半圓,斜搭在茶碗之下的托盤上。他右手拿起茶壺,左手扶蓋,把熱騰騰的水倒入茶碗中,還不忘讓水流繞了個圈,再向上将茶壺緩緩拉起,水流傾瀉而下。一時間茶碗中的翠色翻湧着,有些浮上表面,大部分依舊沉在碗底,隻是随着水流的波動,稍稍挪動了位置。
再之後,茶水從茶碗中流出,進入了一個稍稍大一些的杯子裡。文落詩隐約記得在書中讀過,這個杯子叫作公道杯。
她看得有些入迷。長曉這一套姿勢,一看就是精通茶道之人才能有的。她從小到大,是真沒機會接觸到這些。
畢竟,得是那些達官顯貴們,才有這閑工夫的,學這些雅興之事。
有時候她意識到自己在逃避,盡可能不去想長曉的背後是什麼,以及他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。好像現在的一切安逸、适然,都來源于一種沒有被現實戳破的美好。
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想,但她知道,自己的感覺一般是很準确的。
“喝茶啊,看傻了?”長曉對她抛了個眼神,她接收到一份漫不經心的笑意後,才發現,已經有一杯茶出現在茶盤下放、自己面前。
這是個茶杯,專門給自己的,不是之前的茶碗和公道杯。
眼見着長曉斂袖、舉杯、輕抿一口茶,她有片刻失神。
長曉看着她的樣子,也不打斷,就靜靜地品茶,等着她回過神來。
文落詩在發呆。準确地說,她腦子在運轉,面色顯得呆滞。待她的魂飄回來,她看見,長曉正用一副欣賞美人的眼神看着她。
“看我幹嘛,我有什麼好看的。”
她心中一空,撇過頭去,不想再看他的眼神,把快涼下來的茶水一飲而盡。
她沒看見長曉的表情,但聽他語氣中泛着一絲笑意。